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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〇后青春档案》连载(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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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接受再教育?
“瞿——瞿——”早晨七点,记工员孙留根准时吹响上工哨子。七个知青手忙脚乱地拿起门后的锹,鱼贯沿小路往西走去。“呼呼”的北风吹在右脸像针刺。庄子上出来一队人,低头侧脸地跟着记工员留根向北走来。从颜色不一的三角头巾看出是五个女人。前天放“二踢脚”的小黑胖在五个妇女中前后乱蹿,像条泥鳅。
不一会,两支队伍汇合了,除了留根,一共十三人。路过“舍上”施拉弟家时,施拉弟跑出来问留根:“什么时候去验粪?”
“把他们送到胡萝卜田,介绍一下就去。”
“什么叫‘验粪’?”徐仪问留根。
“队里每家有茅厕,茅厕里的屎尿给队里做肥料,按担数折算成钱,年底决算都要放进去。每次起粪之前,家家往茅厕加水,没办法,就挨家去估验,同是一担粪,有的二分钱,有的三分钱。怕不公平,验粪要两个人。”
知青们没想到,一个生产队还有这么多复杂的麻烦事。
“到了。今天的任务就是把这块地的胡萝卜起出来。知青同志们,我介绍大家伙认识下子哈。”
留根先介绍了知青,然后逐一介绍几个妇女:“这个是队长婆娘、这个是福根婆娘、这个是张三婆娘、这个是支前二爷的儿媳妇、这是张禄寿家姑娘,队里的一枝花,叫张巧芳,还没婆家。”留根说着暧昧地朝几个知青歪歪嘴。
张巧芳满脸通红地低下头。她个头不高,五官端正、皮肤白净,不像农村姑娘。
“留根,还有我呢?”小黑胖在一旁喊道。
“哎吆吆,多有得罪,你也算一个。”留根调侃道。
“介绍一下哈,这是‘小老伙’。他老子有本事,五十岁弄出他这么个‘扒地虎’,十八了还没发身,十三块牛屎饼高。别看他像个伢子啊,已经晓得想婆娘了。”大家一阵哄笑。
“小老伙”就是“老巴子”的意思。“小老伙”四个姐姐都出嫁了,家里就他一根独苗,整天没个正形。
介绍完了,留根急急忙忙和施拉弟去验粪。
长方形的胡萝卜地,四面是半人深的沟,冬天沟里没水。徐仪拎着锹,准备由东向西退着挖,队长婆娘说:“掉个面,背着北风,从南往北退。”
徐仪转了个方向,北风的威力果然减轻了。队长婆娘让知青和她们间隔穿插,相距一米左右一字排开。这块地看上去不大,徐仪以为半天就能干完。可第一锹下去,徐仪才知道不那么简单。
这天是三九最后一天。“三九、四九冻死猫狗”,胡萝卜地早已冻得铁硬,一锹下去,地上只凿出很浅的口子。徐仪学着身旁队长婆娘,先拎起锹用力往下一杵,然后踩着锹拐,压上全身重量摇晃着,把锹插进土中。
“第一行难挖,后面就不那么吃劲了。”队长婆娘大声说,显然是让知青们都听见。
不一会,排成一行的人开始扭曲,一群婆娘已经退着挖了好几步,力气小的知青才退了两步,难堪地挺在“前线”。徐仪也只能勉强和张巧芳、小老伙保持在一条线上。几个婆娘悄悄往横向多挖了两锹,队长婆娘也往徐仪身边多挖了一锹。徐仪看在眼里,又感激、又羞愧。
十点钟过了,队长婆娘说:“差不多一半了,歇歇,下午再挖。早早挖完提前收工,保不住留根扣你的工分!”说着,把锹往地上一横,一屁股坐下,找了一根大点的胡萝卜,在翘起的锹口上刮去带泥的皮,然后“咔嚓”咬了一口,含混地说:“别看这胡萝卜长不大,倒是甜得很!”
西乡的土质不适合胡萝卜,淡黄色的胡萝卜尖尖的,只有三寸来长。几个知青学着队长婆娘刮胡萝卜吃,确实挺甜。
张巧芳把锹戳在地里,走到西头跳下沟底。谁也没在意,“小老伙”溜进北面沟里,弓着腰往西跑去。不一会,西面沟里传来一声尖叫,“小老伙”从西边沟里跳上来,一边跑一边喊:“一推一个仰巴叉,雪白的肚子,全看见了,哈哈哈……”
队长婆娘站起身来拦住“小老伙”,“啪”的一巴掌打在他后脑勺,笑骂道:“你这个‘矮冬瓜’,一肚子坏水,一辈子娶不到婆娘……”
张巧芳红着脸走过来,抓着起一把胡萝卜没头没脸地打向“小老伙”。“小老伙”也不躲闪,抱着头任由她打。
徐仪大约看出怎么回事,以为张巧芳会又哭又闹,跟“小老伙”没完,可张巧芳打了几下就罢手了,选了一根胡萝卜开始刮皮。“小老伙”在一旁没皮没脸地笑……
傍晚,留根来了一趟,在记工簿上认真记工分。七个知青的第一次劳动报酬被记录在案。他们的收获还有手上的水泡。
留根收好记工簿说:“收工了。”
“小老伙”拖着锹一下子蹿出去老远。
“你看这个怂东西,上工如拉纤、收工如放箭!”队长婆娘说。
大家在嬉笑中收拾农具,张巧芳一边用沟边的枯草擦去沾在锹上的泥,一边小声对知青们说:“把泥擦干净,锹不会生锈,下次好用。”
徐仪感激地看了她一眼,在沟边擦锹。
晚上施拉弟把他娘带到知青点,给大家挑手上的水泡。施大妈一边挑水泡,一边说:“城里伢子哪里吃过这个苦,可怜见的……不要把皮撕掉,起两回泡,生出茧子就好了。”
徐仪白天憋着劲干活,晚上挺累,没写日记早早睡下了。黑暗中,几个婆娘往知青这边多挖两锹的情形、张巧芳受人调戏也不追究的大度、“小老伙”没皮没脸的样子一直在徐仪眼前“过电影”。
今年四队没有上河工的任务,冬天地里的活不多。接下来的日子,知青和一群妇女在麦田“点粪”。“全劳力”把粪挑到田里,知青和妇女们用粪勺将粪水一勺一勺按一定间距均匀地往麦田里“点”,不用泼洒。
“全劳力”是干重活、每天得十个工分的青壮劳动力,是四队农业生产的主力军。“全劳力”中最强壮的是张二合,高高的个子,显得很帅气。而且整个四队乃至全大队,数他见识最多、文化最高。张二合是独子,父母很早去世,可不知为什么,三十几岁了还打着光棍。每趟送粪到地头,他都轻松地超前到达。
那天,张二合照例最先把两桶粪送到地头,坐在田埂上往烟袋里装烟末。队长婆娘一边舀粪水一边说:“二合子啊,你怎么一直抽烟末?单身一人,工分又高,就不能买点香烟抽?”
张二合说:“嘁,抽烟有等级呐。没听过吗?——公社书记两边分(大前门牌香烟)、大队书记四脚奔(飞马牌香烟)、生产队长年年争(丰收牌香烟)、老社员只能上秤称(烟末)。这都不懂,还队长婆娘呢!”张二合和队长婆娘打趣。
队长婆娘来劲了:“哎咦喂,你是省钱留着‘走小路’呢!”
“走小路”指暗地里会情人。
“哈哈,你心里最有数,我走的小路直通你家的草垛,掏个洞,把草垫厚些,省得杠了你的小腰……”
“你想胡头心思呐!”队长婆娘佯装生气,将小土块砸向张二合。
“装什么正经,你心里不想?哼,还要看我情愿不情愿呢……”
这边二人你来我往地逗趣,那边“小老伙”突然一声嚎叫,粪勺柄裂缝边上一根木刺深深戳进他掌心。张巧芳立即跑到“小老伙”身边,拔出别在衣襟上的缝衣针,小心翼翼地帮他挑刺,“小老伙”龇牙咧嘴地抽着气。
木刺挑出来了,“小老伙”马上恢复没皮没脸的样子,涎着脸对张巧芳说:“你要是做我婆娘就好了。”
“滚!”张巧芳低声说。
徐仪就奇怪了,“小老伙”那般对待张巧芳,可张巧芳还这么不计前嫌帮他挑刺。这农村的事还真看不懂。
施拉弟也算“全劳力”,白天和知青不在一起,晚上常常到知青点串门聊天。施拉弟透露了不少四队的“秘密”。比如张巧芳家庭成分是富农,大家喊她老子“张富农”,但她的大爷是抗战烈士,队里没人为难她家;比如驼子保管长期住在队房,有人怀疑他婆娘养的儿子不是他的种……说到这些,施拉弟眉飞色舞。
一次,施拉弟神秘兮兮地对几个知青说:“你、你们晓得吧,姑娘做了婆、婆娘,就、就软下来了。”
“你又没结过婚,怎么知道的?”王怀军反问施拉弟。
施拉弟不屑地瞄了他一眼说:“电影队来放、电影,张、巧芳和队长婆、婆娘,跟我一条板凳,一边一个。我打、打个哈欠,膀子朝两边一、一伸,嗨嗨,一个硬、一个软……”
来到四队十几天,徐仪既敬佩四队的人们吃苦耐劳、心地善良、豁达宽容,又觉得他们低级趣味、粗鄙不堪、俗不可耐,心中充满矛盾。他在日记中问自己:
难道这就是“接受再教育”?
责任编辑:韩云鹤
《五〇后青春档案》长篇纪实小说连载
第二部:火红的岁月
第三部:广阔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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