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辈传序
祖母的父亲马天泰是远近闻名的大地主,二十来岁从父亲手中接过良田千亩。从单县县城城南一直蔓延到成武白浮图北,长一百公里,宽一百公里,绿油油的小麦地全是祖母家的。 我那个马太姥爷,二十岁出头,浑身腱子肉,一米八五大个头,开着洋车收租,一时风光无两。
马太姥爷十八岁取了马太姥娘,三十八岁生了祖母。那是他第六个姑娘。求仙问道,驳壳枪怼着山东各大名医的脑壳,催生儿子的良药。不过加大了淫羊藿的用量,马太姥爷又接二连三生了五个女儿。家里十一位千金,两个媳妇,只有马太姥爷一个男的。这家庭大概和《甄嬛传》里一样,女人之间的争风吃醋,勾心斗角,锻炼了我的祖母。
解放时,马太姥爷被我当八路的三爷爷一刀砍了脖子,千亩良田散尽。祖母万般不情愿下嫁给刚从部队复原的祖父。
祖父一族上溯到春秋战国时代,乃老子李鼻的后代。李鼻名不见经传,而他的大哥李耳,就是写了五千来字而名垂青史的老子。李鼻出身史官家族,却无心修史,好农为本。双脚扎进地垄沟,面朝黄土背朝天,搞起来农业生产。自然广大的农村大有作为,于是乎两千多年,李鼻一族似乎被下了咒,代代为农,从未出过读书人。最有名号乃那乾隆年间一位“四老爷”因为体型彪悍,力能扛鼎。据说在北漠从军,与沙俄大力士交手,三个回合不到,便一个猴子偷桃,捏碎了沙俄大力士的神器。一时声名鹊起,传到好大喜功的乾隆耳朵里。乾隆手书一诗为“四老爷”庆功:李家好儿郎,力大如水牛。
一记华夏功,破财老毛子。
后来“四老爷”被破格录取成武状元,便娶了十来房姨太太,搞了一堆黄金白银,南下云南镇边去了。一去一辈子,娘死不回,爹死送了一斤纸钱。而总算是李家第一个跳出农门的人,被李家祠堂大书特书,请来秀才举人,浓墨重彩写进了家谱。可惜,只是孤零零一个人名,后面并无枝叉。又近百多年的战火纷飞,以农为业的家族死走逃亡,没有联系。“四老爷”那一支算是彻底断了。
而留在华北平原里的李家子孙,已然发扬壮大,河南、安徽、江苏、山东四省交界处,村村都流淌着李鼻的血脉。
我的祖父是家里第四个儿子,出生时国家丧乱,北洋军阀掌政。民不聊生,哀鸿遍野。襁褓中的祖父跟着母亲和姐姐逃荒百里,落地在安徽亳州。长到十四岁,便参了军,做了八路。和日本鬼子打了几年仗。抗战胜利后,就回了王庙,分了地,种地了。
祖父是天生的农民,他的双脚是泥肉混合物。一脚踩进泥土中,如吸了大烟抽了白粉,身心为之张狂。无论寒暑,无论阴晴,祖父的时间都是用在田地里。
后来给我爹成了家,有了我,有了我妹。直到八十三岁,去世的前一年,他每天还要拄着拐杖下地溜达一圈。
而他未曾谋面的亲家公,我的姥爷,却从来不干活。是远近闻名的酒疯子。据说年轻的时候,当民兵站岗放哨,被小日本一枪打中了左耳朵,鲜血淋漓,大半个耳朵轰没了,他的魂儿也被打掉了。算卦先生说他这是元神出窍,仅有一魄。若想镇住这一魄,需日饮白酒两斤,不可以踏去田地半分。否则,七孔流血,命丧黄泉。
我姥爷这一点和我极其相似,关于好逸恶劳的建议都能听进心里。尤其贪生怕死,却又能醉生梦死,沉迷口腹之瘾。
姥爷便喝酒,便不下地干活。喝醉了,脾气乖戾暴躁,见谁骂谁,逮谁打谁。三个女儿,一个儿子,从来没有照顾过。
姥娘便是家里顶梁柱,是中国几千年最苦命女人的缩影。后来姥爷在我妈读高二的时候死掉了,家里便少了每个月政府发的钱。我妈就辍学了。姥娘一辈子乏善可陈,只有一个字可以形容她的一生:苦。
这大概是我的祖辈小传了。没有这几位祖辈,大概也没有我,更不可能有我这第四个儿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