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年6月1日,狗。那面墙还没有被为了迎接女婿的父亲粉刷一新前,有这么几个字,记载了一条狗的仙逝。
他一边哭着,一边握紧他父亲写兜售转基因棉花种广告的毛笔,颤颤抖抖写了下来。石灰墙壁正干燥了十来年,猛地被注入了新鲜的酱汁儿,猛地吸,那有些歪歪扭扭的笔画顿时肥胖起来,深深钻进墙壁里头,永久留住了他悲痛欲绝的时刻,那个童年结束的儿童节。
狗是一条三分之二狼狗血统的混血狗,毛发油亮放光,坚硬扎手,两只双眼皮的大眼睛,一张厚重感十足的嘴唇子,多少年后,他坐在青岛市四方区小水清沟的一家网吧看《玉女心经》这部电影时,舒淇那张性感的大嘴勾的他眼泪吧嗒吧嗒得掉,那是一条多么漂亮迷人的小狼狗啊,真是狗中龙凤,狗中豪杰,狗中大丈夫也!
当父亲因为母亲一日三骂后,开着手抚拖拉机,一路冒着黑烟从单县咣叽到巨野县王平坊少林武校,推开正在上着代数的班门,没有与他的朋友告别就离开后,在家孤独的他遇到了这条空前绝后的小狼狗。
他把鸡蛋分给它一半,把地瓜粥分给它一半,把红烧肉分给它一半,把时间分给它一半。他们俩从村头溜圈,旅着村旁边的小河,一天转三圈,一路上逮青蛙,捉蚂蚱。他猛地超前奔跑,它乖乖地跟在后面,两个好朋友几乎形影不离。
它对它说,你听好咯,你叫李涛,我叫李坡,今天我们义结金兰,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他跪在地上,左手撑地,右手按住那长满浓密毛发的俊俏无敌天下的狗头,一起磕了个头!这个独生子,算是有了人生中的第一个兄弟。
晚上他要抱着他睡,母亲不允许,父亲发怒,踢蹦连天吼他是一个半吊子,从南京到北京,你个驴曹的,看看!哪里有抱着狗睡的?!没出息!
他害怕受到父亲拳脚的教育,就放狗归窝,只待夜半三更起床出恭时,再与他的把兄弟打个招呼,有次竟然就趴在狗窝那儿睡到天亮。
父母对他更加失望了,文不成武不就,养了十几年儿子,竟然伺候出来一个狗东西!拗不过他,又不好天天打,看到他睡在狗窝旁边,也怪可怜兮兮,也就允许他把狗窝搬到他的被窝里了。
他们把兄弟就这样如胶似漆度过了正正一个五月,而六月一日他的兄弟就被投毒的偷狗人毒死了。他在痛苦的狗狗旁边看着自己的把兄弟慢慢嚎叫,挣扎,蹬腿,僵硬,泪水哗哗流,心碎了。十二岁的他第一次感到了生之痛苦,体会到肝肠寸断的滋味,第二次再有这样的体验已经是十年后,他在海南读书,慈祥的,永远微笑的,干过五年八路的爷爷去世时了。
狗死了,父母要买了,他拼死不许,用家里最好的尼龙袋子包裹了他把兄弟的尸体,抱着走进家后小树林,埋进他早就准备好了的坟墓里。他用沾满了眼泪的砖砌了一座坟墓。
他一把土一把土掩埋了它,眼泪在狗完全被泥土遮盖住时干了,他又坐在那里直到天黑时母亲喊他吃饭。
父母没有任何悲伤,他们还是埋头吃饭,时不时拌嘴,父亲又说了一句,老子有钱了就把你休了,母亲骂了声半熟,饭就吃完了。他默默走回小屋里,没有狗吠了,没有狗的摇头晃脑的亲热劲儿了,整个世界突然冰冷无情。可他没有想到,即使过了十七年后,他依然是当时那个刚刚失去最亲密朋友的人。
他打开灯,取出墨水,又蹑手蹑脚从父亲柜子里偷出来毛笔,毫不犹豫写了下来:2001年6月1日,狗。他希望他永远记得这件残酷的事情。
后来他被送进了学校,一周回家一次,可他始终不能释怀,总觉得生命缺了一个大口子,一种痛苦的体液汩汩冒个不停!终于在开学两个多月后,深秋时分,他扒开了狗的坟墓。
当所有的砖头都被他扒开,泥土也一层层捧出来后,他看到了狗的白骨,只有白骨。
于是他决定做一件惊奇的事。十六年后的一天,他坐在上海普陀区某个麦当劳里,对一个美丽的姑娘说出这个决定后,竟然令那个见过大世面的美人震惊不已。
他把狗的骨头装进一条红色的编织袋里,扎了口,拎着飞跑,越过土岗,跨过深坑,在初秋浓密的热风浪里爬上了一棵桑树上。那是一棵遮天蔽日的大桑树,枝杈茂密,葳蕤的桑叶迎风招展。因为枝杈众多,朝四面八方生长着,爬到树上,坐在枝杈中枢处,四下望去,宛若仙境。
他用腰间的红绳子,把红袋子绑在了一根粗壮的枝干上。而后仰面躺在树干上,随手摘下两片桑叶,盖在眼睛上。幸福的睡了。
从那之后,每周的周六周日两天,他爬上树,陪着“狗”度过许久许久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