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再记:在15年的这篇文章里,我把《青春大概》放在了“粉香”的部分。因为和那些北大老民谣相比,“国家”、“栋梁”、“天下”以及“无产阶级人生观”这类和政治关怀有关的词语已经隐退,取而代之的是“迷惑、失落、犹豫、寂寞”这样有关个人青春的词语,逐渐和高晓松式的清华民谣接近。今日读了词作者彭錞所写的《青春大概十年》,愧觉当年的错判。这是一个和《红毛衣》一样,思考“为自己而活”故事;是和《长铗》一样,有关“往何处去”的故事。很显然,今天政治觉悟更高的电视台比我更理解“迷惑、失落、犹豫、寂寞”的含义。这些情感上不了台面,恰恰说明它们的剑气太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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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自《北大青年》2015-07-23日版(查看原文)
我还记得六年前在上海的一间小书房里,第一次听到了《未名湖是个海洋》,我激动地几近流泪。多年后在北大旁边的一家小饭馆里,我导师夹着大白菜听我说完这个故事后,淡淡地说了一句:“许秋汉是我的室友,当时在寝室写这歌跟我商量来着。”我终于确信在上海那间小书房的眼泪和这首歌的意思没有半毛钱关系。
“这真是一块圣地,今天我来到这里……湖水泪水汗水血水在闪烁,告诉我这里没有游戏”,当时只被我当作了绝佳的高考励志歌曲,如果这也算理想主义的话,确实证明北大民谣无论如何解读,都紧紧和理想主义联系在一起。至少对于我,北大民谣成为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六年后,快要毕业的我站在一体的草坪上,再次听到了作为整场草坪音乐会末章的《未名湖是个海洋》,青春万岁和理想主义,是北大永远不可能割舍的桂冠,那些头发有些稀疏的老人们仍旧带走了民谣的剑气,可爱温柔又有些小忧伤的年轻人散发着诱人的粉香。
几乎所有中国流行音乐史写到“校园民谣”这一章的时候,都把1994年大地唱片公司推出的《校园民谣1》作为起点,这张专辑收录了1983-1994的校园音乐。《同桌的你》《流浪歌手的情人》《睡在我上铺的兄弟》都是高晓松写的歌,直到1996年高晓松作品集《青春无悔》问世,清华从一开始就似乎成为这场民谣运动历史的书写者。除了高晓松之外,宋柯、李健、水木年华等一批清华人在中国乐坛大放异彩,才高八斗的高晓松以“诗与远方”不断构建并书写着这段历史。“北大是个文科学校,女生太多,男生都没有练琴写歌的动力”,高晓松常常善意地为北大民谣开脱,也把北大民谣从中国民谣史里请了出去。
(校园民谣1)
我们刚上学的时候,以各种方式黑清华是一个必学的技能。但是快毕业的时候,我们就会发现清华人团结友爱、勤劳踏实的干事作风,确实大大超过北大。而且,正是清华人会做事,才在改革开放的商业大潮里,把“校园民谣”推得如此火热。可是,如果说校园民谣史的起点,我们可能还需要往前看看,至少要看看一个叫徐小平的北大团委老师当年在宿舍泡方便面时,是怎样的落寞。
1988年,以北大学生创作为主的专辑《寂寞的星期天》出版,但这首专辑里的歌似乎除了徐小平自己的《星期天》以外,并没有流传下来别的歌。即便是《星期天》,和《同桌的你》相比,也是小巫见大巫了。如果“校园民谣”从94年开始算,至今21年,而北大民谣则已近30年了。
(草坪音乐节现场的徐小平)
当我们重新来看这段历史的时候,不得不借用现有的以《校园民谣1》为起点的叙述结构,把“校园民谣”放到更大的历史框架下来观察。李鹰在写《校园民谣志》的时候说:“《校园民谣1》的成功在于它清新朴素的独特风格,以及它那打动所有人的真情实感。之前大陆本土创作从信天游开始,到1991年的摇滚风,流行过的音乐都是激昂甚至暴烈的。可校园民谣与之前的流行歌曲完全不同,甚至有点儿低吟浅唱,给人以娓娓道来之感。”李皖在他的《多少次散场,忘了记了忧伤:六十年三地歌》中,把1994-2009中的一个主题定为“民谣,民谣”,在“校园民谣”兴起前,以李春波为代表的“城市民谣”已经兴起。
我常常怀想那时候的中国是怎么样的:人们仍旧贫穷和匮乏,西方大量的新奇事物涌进中国。校园的围墙外是滚滚的商业大潮夹杂着对私人生活的美好幻想,校园内的政治热情仍旧保留着对国家改革的理想主义。高晓松回忆说当时没有什么娱乐,就是在草地上弹吉他想着追姑娘。但是,即便是高晓松都没有准确地告诉我们那个年代的校园。他唱我们心中最柔软的情愫和遗憾:“当岁月和美丽已成了风尘中的叹息,你感伤的眼里,有旧时泪滴。在相信爱的年纪,没能唱给你的歌曲,让我一生中常常追忆。”然而,并不是只有在校园里才有“相信爱的年纪”,正如《校园民谣1》磁带的封面上写的:“每一首歌都来自一个动人的故事,每一个故事都发生在你生活的四周。”清华民谣写在校园,却仍很社会。
95年《没有围墙的校园》几乎是现在可以找到的最早搜集北大民谣的专辑了,随后是2005年发行的《未名湖是个海洋》。北大民谣并不出名,或许因为它太校园,太北大。如果说民谣的重要特点是叙事,那北大民谣的叙事几乎到了一种令人发指的地步。徐小平用他沙哑的嗓音和浓重的口音唱出的《星期天》,给我们叙述了一个无聊透顶的空虚生活:“今天又是星期天,星期天/静静悄悄是校园,是校园/北京同学都回家去团圆/呼儿嘿哟,留下俺这外地人受呀么受孤单。”
如果这段歌词还只是北大民谣的暖场,那么北大民谣的狐狸尾巴马上就要在最后一段露出来了:“今天又是星期天,星期天/轰轰烈烈是校园,是校园/校长书记来宿舍,问寒问暖/呼儿嘿哟/叫俺树立无产阶级人呀么人生观。”“书记”“校长”“无产阶级人生观”——当这些词语出来的时候,我们大概能闻到80年代末的北大校园的气氛了,北大青年的热血很大一部分是关于国家和政治的。1993年的校庆,北大图书馆东门大草坪上据说汇集了北大青年和大量来自当时海淀区的一个聚集着流浪诗人、艺术家、画家、音乐家的村子的人。在未名湖边狂歌,或许纪念,当然这种自发性的大型活动是校方最担心的。
91级社会学系许秋汉在那之后写了《未名湖是个海洋》:“这真是一块圣地/梦中我来到这里/湖水泪水汗水血水在闪烁/告诉我这里没有游戏/未名湖是个海洋/诗人都藏在水底/灵魂们都是一条鱼也会从水面跃起。”这几乎会让所有人想起北大中文系谢冕教授著名的《永远的校园》:“这真是一块圣地。数十年来这里成长着中国几代最优秀的学者。丰博的学识、闪光的才智、庄严无畏的独立思想,这一切又与先于天下的严峻思考、耿介不阿的人格操守以及勇锐的抗争精神相结合。”许秋汉接下来马上就写道:“让那些自由的青草滋润生长/让那泓静静的湖水永远明亮/让萤火虫在漆黑的夜里放把火/让我在烛光下唱歌。”
(许秋汉和他的朋友们)
这未免也太北大了一些,如果《未名湖是个海洋》仍旧笼罩着对北大“自由之精神,独立之思想”的怀念,那90年代的校园弥漫着的失望、迷茫、彷徨则在许秋汉的另一首叫《长铗》的民谣中体现得淋漓尽致:“长铗,归来乎?无以为家,无可牵挂/十年寒窗付东流,壮志未酬归故乡/天下,兴亡事。在我,胸中藏/叹望世上满目苍凉,碌碌奔波空悲伤/长铗,归来乎?士可杀,不可辱/从今后对酒当歌,乐得逍遥回故乡。”这是北大民谣版的“青春散场”,他们总觉得自己的青春和国家命运是紧密相连的。自己的青春散场,关系着国家的兴亡。这种奇怪的调调,想必也是出不了校园的。
82级经济系的代世洪的《陕北1998》前半段像是信天游:“山里的花儿开/远远的你走来/是你的身影依旧/牵了我的手儿走/割不断这许多愁。”后半段则有着崔健的摇滚味:“问过了高山我问大海/年轻的幻想和未来/天长地久在等待/等那满山的鲜花开/问过了高山我问大海/总是说人生要忍耐。”这属于“校园民谣”时代之前的历史却残留在1998,那种原始生长力似乎根源在北大的土地上,在白衣飘飘的年代,它仍旧刚强。
北大民谣也不是不写爱情,83级英语系许晓峰写的《红毛衣》写了一个奇怪的爱情故事:“那个女孩告诉我/你应该/应该学会弹吉他/你应该/应该学会说外语/这样我会更喜欢你/早上ABC ,晚上do re mi/站在镜子前,找不到我自己。”难道爱情不应该是承受岁月无情下的容颜,仍然一生有你,在你身边吗?可是北大民谣写的这个爱情故事,却不是“你”而是“我”。我依然爱着你,为你改变,可是当我站在镜子前的时候,那个强烈的“自我”却仍旧在嘲讽着我的委曲求全,哪怕是伟大的爱情,都不能胜过独立自我的良心。
(许晓峰在草坪音乐节现场)
北大人不但强调“自我”感,还相互提醒。03级光华硕士夏威写的《致老朋友》大可以和《睡在我上铺的兄弟》一起来看,烟、酒,多年不见的老朋友。可是清华的忧伤在于回不去的往昔、墙上的字迹,看着老友说现在有很多朋友,暗自叹息信写得越来越客气。但是在《致老朋友》里却呈现出完全相反的气质:“嗨!再喝了这杯酒/今夜我和你不醉不休/该来的终归会要来/该去的不必再为它挽留/漫长的旅途还是要慢慢走/嗨!我的老朋友/珍惜你和我相聚的时候/无论你过的忙碌或从容/无论你变的贫穷或富有/只是不要让日子掩埋了你的所有。”北大人有时候太过“自我”,几乎把独立之思想看得最珍贵,因而对自己的老朋友最好的要求,不是一起回去“看看我们的宿舍我们的过去”,而是要求他在人生道路上不要忘了当年在校园里的独立之精神。
很多人批评北大人不抱团太自私,这是对的。如果按亚里士多德的德性学说,“独立”是一个中道的最好的德性,那北大人总是为了保有它而往“自私”偏一点点。93年沈庆拉着大伙干专辑的时候,清华民谣很快就团结起来干出了一番对中国音乐史影响深远的事业,北大民谣还在校园里哼哼唧唧地忧国忧民。
90年代的滚滚红尘终究是涌进了校园,但这种变化也是“校园民谣”的一部分。北大民谣不但有80岁月,而且忠实地记录下了自己的变化历程。李晓(95级经院)在《什么时候》里用略带懒散的声音唱着:“大学生活的那几年/大家忙着各自打算/你忙TOEFL,GRE/我忙我的喝酒聊天。”当一个共同的关于对国家的梦想开始动摇的同时,各种各样生活的可能开始展现,“各自打算”这四个字从90年代中后期开始,直至今天都未能改变。
李晓继续唱,或者说向这个时代的新青年们问道:“什么时候我们已不再简单,一天到晚总想着挣钱?/什么时候未名湖的湖畔,来往着一个个的旅游团/什么时候南墙建了又拆,校园附近变成了商圈/什么时候小南门外的饭馆,已经变成了四环。”清华民谣已经奋不顾身投入到商业运作的大潮里,勇敢地走出围墙时,北大民谣还在迟疑着。直至2005年才开始出专辑,2015年才开始办草坪音乐会(仍旧对商业逻辑半推半就着)。
不管怎样,早期北大民谣里那些沙哑的嗓音,带着口音的咬字,甚至是简陋的录制效果都已经不见了。进入00后,北大民谣里的声音开始变得更加干净、夹着气声,淡淡的忧伤,小小的俏皮,漫出了柔弱的香粉气。
汤韵(99级国关)的《真感情》里的那个声音,对于高中时的我来说,就像知青们在被窝里收听敌台忽然听见了邓丽君的声音一样。那样的柔软、干净、天真、纯洁,在自己小世界里有着很多不解疑惑,睁着眼睛抿着嘴有一些小忧愁。这首歌给了我无数关于北大爱情的幻想:“认识你似乎已有数不清个日子/还觉得自己是个孩子/ 弱水三千是否一样的凉/谁都只能取一瓢来尝/真的感情是否总是像战场/还是简单/到只有一点感伤。”我曾经被这首歌深深地打动过,但和被《长铗》打动完全不一样。我可以完全放下那种对宏大命题的哀伤与悲怆,只是安静地闭上眼睛,享受一个细腻可人的声音在耳边絮语,那种甜蜜与美好是不可匹敌的。
恰恰是北大民谣的这一系愈走愈强。毕竟这个不再谈理想和政治的时代,对北大的幻想,就是“文艺”。终于,北大民谣以“文艺”的名义,晚清华民谣20年走出了校园。
邵夷贝(02级新闻)的《大龄文艺女青年之歌》无疑是其中的佼佼者。如果汤韵声音中的那些颤抖和羞涩是90年代北大民谣走出校门的最后一点扭捏,那邵夷贝收放自如,有些坏坏的俏皮则带着扑向社会的浓浓欲望了。当邵夷贝把“可是嫁人这一个问题,又不是她一个人可以决定的”最后的“de”唱成“da”,爱上她的青年应该已经缴械了,再听到“她问她爸爸,她问她妈妈”那种童音一般的强调,另一些意志坚强的青年也应该缴械了。
(邵夷贝)
如果说邵夷贝半眯眼的似笑非笑带着坏坏的俏皮,那程壁(09级外国语学院硕士)的大眼睛和清纯的打扮,可以算得上真正的森林系文艺了。文艺不能没有思想,如果不俏皮那一定要感伤,程壁空灵的声音配上《一切》的词,会勾起青年们心中莫名的感伤,似乎未经世事就已沧桑:“一切都是命运/一切都是烟云/一切都是没有结局的开始/一切都是稍纵即逝的追寻/一切欢乐都没有微笑/一切苦难都没有泪痕一切语言都是重复/一切交往都是初逢。”
(程壁)
于晓雯(10级环境科学)的《我爱你,北京的天》,是2015年草坪音乐节发行的最新北大音乐专辑的最后一曲,算是当代史了。我在草坪音乐节第一次听于晓雯现场唱的时候吓了一大跳,当初她给我们排练一二九合唱的时候可能是摆出了学姐的威严,还没那么萌。但当于晓雯在歌词里夹杂着“咳咳”“嗯嗯”等语气词,营造出一种初中生选中队长演讲特有的紧张时,北大民谣新时期的主旋律又出现了——“雾霾天,读书天,只有上自习最安全”——这是每一个北大人的小生活,磕磕绊绊,时而抱怨时而又要跟生活撒娇。
(于晓雯在草坪音乐节现场)
在这一系的女声之外,北大音乐圈最有影响力的是04法学徐鸣涧。《永远》《微光》《青春大概》等可能是现在除了《未名湖是个海洋》之外,流传最广的一些歌了。《青春大概》是我高中时常听的一首歌:“哭过笑过恋过恨过/仿佛是一梦蹉跎/迷惑失落犹豫寂寞/谁都是凡人一个/在遗忘中不舍/醉心交错/青春大概如你所说/在花落时结果/期望很多/青春大概都这样过。”这些青春的感伤和情愫显得比高晓松那个年代更不“叙事”了,更文更细腻了。
我们为早期北大民谣感动的时候,感动的是那些理想的崇高岁月。我们为新时期的北大民谣感动的时候,感动的是和我们切身相关的小小感情。
我在写北大新民谣的时候都并不是特别确定用“民谣”这种音乐类别去称呼是否合理,或许应该用“流行”或是别的。不管怎样,对我个人而言,北大民谣带给我太多太多。
总体上而言,我是一个有老派情怀的人,对于我来说,北大民谣越来越好听和优秀,但那些沙哑的声音,白描的歌词却总是吸引着我。我常怀疑是否自己太不专业,看词重于听音。但是“专业”难道不正是校园民谣转向的动力么?
我还记得高晓松说老狼是音乐世家,他妈妈是中央广播交响乐团的团长。老狼跟他妈妈说要搞音乐的时候,他妈妈是震惊的。一把琴、一片草、白描的歌词、简单的旋律。那时候“音乐”还没有地位,人们从来没把“音乐”当作安身立命的所在。当然,对于音乐来说是福是祸不好说,但诞生出的那一批批真挚的民谣让我念念至今。但如今,“各自打算”仍是我们生活的主题。一个北大有好多圈子,诗人混诗人圈,主持混主持圈,演戏混演戏圈,唱歌混唱歌圈……艺者不文,文者不艺。
艺术生、合唱团、十佳歌手等为专业化提供了大量的机会,整个社会给音乐的巨大的包容和赞扬,以至于校园歌者越来越专业,但也却越来越脱离了校园生活的土壤。我总是模模糊糊地相信,民谣生于野,也总是怀想那个野蛮生长的年代。人们因为无知而大胆,因为大胆而富有创造力。崇拜着卢梭自然状态下高贵的野蛮人,迷惑着娇嫩的现代人。
我为北大民谣三十年前二十年花了那么多笔墨,可我仍深爱着今天的北大民谣。但是,为史的目的,不就在乎明晓精神的传承,感受到今日之厚重吗?北大民谣的历史应当被发掘,应当被书写,因为它和北大一样,都深深植根在中国社会之中,随着这个国家的变动而变动,永远神圣,永远年轻。
写于2015年5月4日
献给117岁的北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