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燕歌短评(《北大情》和《北大社会学系2021毕业歌》)

文化   2021-07-16 02:15  

本科毕业的时候,赶上一体的草坪音乐节。激动之余,回宿舍彻夜写了一篇《粉香狭剑气——北大民谣三十年》(见本文副推送)。我在文章里面说,在流行音乐历史上,“校园民谣”总是和清华挂钩的,北大民谣从95年的《没有围墙的校园》算起,直到05年的《未名湖是个海洋》专辑,都没走出燕园,成为一种社会性的力量。


这是有原因的。我当时认为,以高晓松为代表的清华派民谣不谈国家与社会,只谈情愫;而且不谈自我之独立,只谈伤时与付出。与此相反,北大派民谣一方面关心国家和政治问题(徐小平的《星期天》和许秋汉的《长铗》),但与此同时,在谈感情方面,又特别注重自我。我当时以高晓松的《恋恋风尘》和徐晓峰的《红毛衣》为例。“当岁月和美丽已成风尘中的叹息,你感伤的眼里有旧时泪滴。相信爱的年纪,没能唱给你的歌曲,让我一生中常常追忆”——清华民谣哀叹的是未能向女孩唱出给她的歌曲,但是北大民谣关心的则是女孩对我的期盼是否改变了“我”:“那个女孩告诉我,你应该,应该学会弹吉他;你应该,应该学会说外语;这样我会更喜欢你。早上ABC晚上do re mi,站在镜子前,找不到我自己”。


我在这篇文章里有些乡愁地说,新世纪的北大新民谣也逐渐丧失了北大特色,开始转向细腻的小感情,粉香掩过了剑气。最近又在朋友圈里听到两首燕园有关的新歌(倒算不上民谣),觉得很有意思。毕业多年之后,听到燕园歌声,心境颇为不同,就此短记一二。



第一首是北大校友会力推的原创歌曲《北大情》。从名字看,当然意在呼应《燕园情》。如果说90年代的北大民谣有一分剑气,那肯定是来自50年代的《燕园情》。这首歌在我心中是无法被超越的,主要是词写得太好。首先是文白问题。北大虽历史悠久,但没有官方文件认定校歌,故而许多文言写作时期的歌曲并未广泛流传。然而,非文言写作的校歌又往往失去古朴之色,难逃口水套话。《燕园情》对文白把握就恰到好处。首句一起,“红楼飞雪,一时英杰,先哲曾书写,爱国进步民主科学”致敬五四,崇尚现代,很明显提示着白话文传统。然而,次句一转,“忆昔长别,阳关千叠,狂歌曾竞夜,收拾山河待百年约”,一下就会让人想起送别诗以及岳飞辛弃疾等光复河山的气象。文白之间,不迂不俗,再合适燕园不过。



乍一看来,《北大情》全文白话,与《燕园情》相差太远。从开头二句来看:“常回望,青春激扬。向远方,前路漫长。未名水,情系着过往,心中深藏,你温柔的目光。”我所理解的俗套就是高频固定搭配居多。一旦固定搭配多了,脑子处理信息就会自动掠过,只有语词陌生了,才会让人停下来去琢磨琢磨意思。就前两句来看,立意当然很好,但是诸如“回望”、“青春激扬”、“温柔目光”这些词,不会带来任何审美上的享受。然而,可能是自己成了校友,听到副歌部分,却激发了很多联想:


走吧,再看一眼这塔影湖光望山河日月,今朝一样。

走吧,天涯比邻有燕园同窗,共北大情缘归来一样。

走吧,把青葱岁月装进行囊,从此不再问,少年何方。

走吧,待阅尽千帆万里归航,念北大情思,归来一样。


《北大情》是校友的歌,校友和在校生最大的区别恰恰就在于失去了“燕园”。近来燕园实行了刷脸刷卡入校政策,再加上疫情的影响,入园更加困难。何况,校友们天各一方,入园“再看一眼”是难上加难。“北大”这个抽象概念的加强,恰恰是因为“燕园”这个地理概念的消失。天涯同窗与共的,恰恰是共失燕园之情。燕园不再问少年何方,少年只能自念燕园情长,将他山作塔影,把山河比湖光。


与此相比,2021届北大社会学系原创毕业歌(不知何名,且称《社歌》)则颇为惊艳,值得全词摘录如下:

遥望魁阁明月,

怀念先辈容颜,

西南还燕碣,

社稷苍苍情弥切,

难忘怀穿梭在田野间,

盼重拾历史的关切,

有多少无眠的深夜,

徘徊在此间校园,

抚摸着山川纹理,

倾听着城市呼吸,

既得遇今生知己,

天涯也宛若比邻,

盼立于高高山顶,

行行重行行,

去闯荡,哪怕道路漫长,

此心安处是吾乡,

翻开尘封书页,

穿过城镇乡野,

山海在胸间,

人世茫茫思无邪,

难忘怀穿梭在田野间,

盼重拾历史的关切,

有多少无眠的深夜,

徘徊在此间校园,

抚摸着山川纹理,

倾听着城市呼吸,

既得遇今生知己,

天涯也宛若比邻,

盼立于高高山顶,

行行重行行,

去闯荡,哪怕道路漫长,

此心安处是吾乡。

(网易云音乐《北京大学社会学系2021届毕业原创(录音室版)》:黄紫陌/刘立杰)


无需隐藏,在我心中,《燕园情》就是一把标尺。《社歌》的动我之处,也是那些靠近《燕园情》的地方。开篇两句,《社歌》仿《燕园情》追想“一时英杰”之制,回想燕京学派的先哲们。费老的魁阁以及引用联大校歌中的“还燕碣”,无不自觉地确认自身学脉。


接下来二句“社稷苍苍情弥切,难忘穿梭在田野间”,听上去也是有“我们来自江南塞北,情系着城镇乡野”的味道。但是绝妙的地方在于,《燕园情》中的城镇乡野只是泛泛之词,以指全国各地,但是《社歌》巧妙地将学科的田野工作和深扎中国的壮志联系在一起。由此再来看,“行行重行行”、“此心安处是吾乡”等用典,则别有一番风味。我们搞理论文本研究的,听到《社歌》就无不羡慕,求真与行走相连,不似我等枯坐书斋。


当然,就我的顽固的审美意识而言,“难忘怀穿梭在田野间,盼重拾历史的关切,有多少无眠的深夜,徘徊在此间校园,抚摸着山川纹理,倾听着城市呼吸,既得遇今生知己”诸句都太过直白,文采略逊。


《社歌》和《燕园情》令我欣赏的地方,其实仍是我对于北大派民谣的感觉:个人和国家的结合。那些太过关注个人的情歌,无法激起那种心潮澎湃的感觉;与此相对,一些宣传味太重的歌曲,则看不到任何人文主义的光辉。个人仿佛就是没有感情的工具一般。


《社歌》的最后几句:“行行重行行。去闯荡,哪怕道路漫长,此心安处是吾乡”,就是典型的北大歌风的代表:“我”并非对于困难没有伤怀,行行重行行是漫长的离乡;但是,“我”也没有被这种伤感所打败,此心安处是吾乡。


爱智的疯子
纵使在风雨中飘摇,但也不沉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