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系资格考后记 1 | 超越伤痕或伟大

文摘   文化   2024-11-20 11:05   美国  
在美国念文科博士的人,不少都会进行一种我所谓的“资格考后回忆录” (post-candidacy memoir)的写作。我是这种文学体裁十几年的饥渴读者。这种文体无一定之法,有的人写成伤痕文学,有的人写成励志文学,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写成一种类似说明文的“干货”。
引我入此文体的,是我高中时偶然读到的一篇写美国文科博士的“Yard Life”的文章。虽然我并不确切清楚此文的出处、作者的名字和学校,甚至文章的标题都不太清楚(后来风闻此文最初出现在零几年的未名bbs上,是一个到哈佛读比较文学的人所作),但其给我带来的震撼可以说是多年未散。
整体的故事并不复杂:作者出国后发现和与系里其他学生之间差距巨大,感受到一种强烈的挫败感,随后奋起直追。但令我印象最深刻的,是作者对词语的运用,那种精准到令人窒息的表达,让读者迅速感受到其所经历的压抑:每天学习12个小时是常态,如果不到8个小时“是不道德的”,语言是“生命线”,时时有“心酸”与“心病”,偶有“如果再来一次”的遗憾和悔恨……一个年轻的生命就这样被迫远离热闹的人群,被囚禁在一个孤独清幽的yard之中。
后来,我资格考压力太大,朋友又推荐我读黄仁宇《黄河青山》里回忆在密歇根大学资格考挂掉的心态。因为芝大的关系,我有段时间也常把刘思达的《我“活着”走出了芝加哥大学的方庭》拿出来看。不过,刘思达的这篇有些不一样——严格来讲算这是“毕业后回忆录”,混入了一些励志成功的叙事,一定程度冲淡了考试的那种绝望心境。我也读了些知乎、豆瓣小组的文章,实在没得看了,就读老师辈的书里的前言后记。
不过,我至今仍旧认为Yard Life是一篇典范。
“生命线”、“不道德”这样的用词,成功地把博士项目的生存和生命与道德本身绑定,使得学习中的苦难成为一种更深刻的人生伤痕。与此同时,它又歌颂一种不顾一切的勤奋,让性格中的坚韧在伤痕的衬托下更加伟大。和如今小红书上那种元气满满的“维吉尔真可爱啊~”学术热爱风相比,Yard Life 一文更接近我熟悉的一种旧时代中国人的留洋风格。
作为这类文学品类的饥渴读者,我自然怀有贡献的冲动。然而,当我真正动笔时,却发现自己的情感十分复杂:
我经历过伤痕,但并不完全认同伤痕;我或许算得上勤奋,但并不崇尚勤奋;我时常苦干,但并不接受苦干为美,因我既想诉说,也想抒情,还免不了抱怨;我生活在 yard 的孤独与清幽中,却因热爱红尘滚滚,而无法为这份清幽献上赞美之词。事实上,我并不希望我的文字也像Yard Life曾对我那样,去唤起另一个年轻心灵里对吃苦与勤奋、伤痕或伟大的向往。
我更希望我的文字是一份病例。
我想象,我的读者也或和我一样,曾遭受过语文学中心主义和学科身份认同的困扰,曾想象过某种“严苛系统训练”之后的辉煌。我想象,我的读者也或许和我一样,具有敏感心灵但又不具备最佳心性,常常陷入好思而殆学的窘境,时常带着一种超出自身的狂妄做出不经济甚至不正确的选择,又凭着一种较劲儿的愤怒在希望和绝望间游走。
故而,我想讲的故事无关乎艰苦奋斗之后的化茧成蝶或是涅槃重生,而是关乎如何逐步学会在一个不如预期的世界保持“还可以”的生活:
在现实生活里,我们需要悬置对“完美”和“最佳”的想象,用“完成”的观念模仿完美;我们需要允许并接受自己长期处于一种生活中的次佳的状态,并与此同时建立另一种生活作为支持;我们需要用“达标”来限制任务,而非用“加码”来不断投入;我们需要逐步把“有用”作为标准来对自己负责,而非过度想象“应该”来对抽象的他者效忠。
如果我的叙述欲望能够持续保持强烈,时间可以允许,这将是我的写作计划:
一 心性与资格:冒牌者综合症
二 把手弄脏:语言学习的次佳方案
三 放弃全面:泛读的可能性
四 模仿老派:不完美的社交媒体使用规则
第一章谈动机。我所谓的动机,并非宽泛意义上的“初心”或反思性的目的论的探讨。相反,它是一个严格限定的历史问题:为什么我当初会希望通过资格考这一制度来解决长期困扰我的“冒牌者综合症”问题?
第二章谈语言考试。要注意,我始终不认为我是一个好的语言学习者,也不认为我有能力分享“好”习惯。我想分享的是一种特定处境下的次佳方案:一个从国内出来的学习者需要在比较短的时间内积累并阅读大量不熟悉的文本,完成具有相当难度的翻译考试,哪一些技术真正可以起到作用?我将尽量诚实地分享对非常具体问题的看法:阅读翻译是否需要感觉到愧疚?背单词需要到达什么样的程度?阅读原文时我在纸上写什么?面对陌生的文本时需要什么样的心态和步骤?归根到底,我认为这些次佳的技术最终帮助到我在“perseus点读机”和“语文学达人”的二极标准间找到了一个可以实现一定进步的轨道和心态。
第三章谈非语言考试。在这些考试里,我面临的挑战是要在短时间之内大量阅读不熟悉主题的二手文献。我曾经听过很多美国念书的人说自己日均百页甚至更夸张的文献阅读速度,这让我感到不解和恐惧。在实际考试的训练过程中,我自己确实也不得不在量上靠近这个量级,不过这和我想象中的那种理想状态完全不同。在我学习泛读模式的过程中,当然涉及类似跳读、有针对性读这样的技巧,但我认为更重要的是一种心态:我必须勇敢地放弃掉细节,我必须克服那种“还不够全面,还不够忠诚”的恐惧,去概括我所认为的核心论点。这是一套和精读不同的技术。除了分享泛读和导师要求的笔记方法之外,我还希望尽可能回忆一下资格考的过程。事后回看综合考的目的,我想用一个不精准的比喻:整个综合考试想要做到的是,每一个毕业生能够和形形色色的古典学“同行们”,在他们工作的领域,聊大概15-20分钟的天儿。
第四章谈生活。在多年的高压环境之下,我开始严格限制自己的社交网络使用,常年关闭朋友圈,开发出各种设备屏蔽方法,让自己进入一个非现代的环境,这些对现代技术的使用习惯在资格考后仍有遗存。在理想情况下,我们可以想像一个老派学者,用非智能手机,坐得住冷板凳,不喜社交,从不发朋友圈,一切都很自足……不过我是一个愿意说话的人,喜欢热闹的人,这造成了很多不融贯的伦理问题。模仿老派意思是,当我自觉在品性上无法达到美德状态时,可以接受技术性的、对美德行为的模仿。
以上的写作计划可能无法全面实现。
注释:
刘思达《我活着走出了芝加哥大学的方庭》
ΥardLife 常见标题有《一个美国文科博士的YardLife》/《每天学习8小时以下都是不道德的》


爱智的疯子
纵使在风雨中飘摇,但也不沉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