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寒冬似乎真的过去了。风城的冬天是狡黠的,就在早些时候,它会释放出几个气温升高的艳阳天,故意骗得人欣喜。等到人把冬衣都收攒起来,准备庆祝了,一场阴雨——甚至夹着雪——又显示了它的威力。四月,炎夏也尚未到来,时有乌云,偶生小雨, 但这已无法阻挡我出去走走的决心了。
芝大所在的海德园像是一个梯形。北起51街,南至60街,西以华盛顿公园为界,东边则斜倚在密歇根湖蜿蜒的岸,把杰克逊公园的北部区域囊括在内。海德园是一座孤岛,出了这个区域,便都是不太平的地界。疫情开始后,人们越发感觉海德园所构成的边界变得模糊,不安的空气逐渐在向海德园内部蔓延。两年来,竟有两位年轻的中国学子竟魂断于此地。他们无一例外都未曾料到自己的生命会如此终结。上一秒,他们和我们这些远渡重洋的异乡人一样,焦虑着论文,匆匆行在回家的路上,下一秒就是无来由的枪声。死生之无常,就这样无言地笼罩着海德园。
故而,长时间以来,我从未进入过杰克逊公园的北部。我的想象里,密歇根湖的风会把南部不安的空气吹上来。不过,四月的到来,使得这片土地散发出诱人气息。我自欺欺人地关掉谷歌地图,清醒地随着潜意识,往海德园地东南角“无目的地”漫游。
我第一次见着了希腊风格的芝加哥科学与工业博物馆。不过,那些高大的人形立柱并没有给我带来多少愉悦。这些希腊女人们用头顶着厚重的石梁一动不动,而我在芝大费劲学习她们的语言,也被压着一动不动。我真想对她们说:你们看这周日的广场空无一人,不如把那房顶卸下来,一起坐在湖边作个语伴,一直到玫瑰色手指的黎明升起,给我讲讲荷马同志叽叽歪歪地到底在说些什么!不过显然她们还是执拗地举着屋顶,一动不动,就跟我一样。
和空无一人的广场相反,博物馆的对岸有一树树的樱花正在绽放。远远望去,依稀见着有着汉服者在林间穿梭。又见着一个旅游团,人们倾斜地扶着花拍照者,无比熟悉。我回头看了看寂寞希腊女人们,又看了看对岸,有些恍惚。这是哪?莫是海市蜃楼,映出了四月的玉渊潭?抑或我真就走入了一座樱花源?夜幕降临,我仿佛嗅着了不安的空气,来不及多想,赶忙回家去了。
次日,我师武陵渔人,把这奇景告诸友人。友人闻之,欣然求往,询问方位。可我那日匆来急往,并无所志,故无所寻,只好凭着感觉再走了一次,果真就又见着那片樱花。友人兴至,又似想报答我寻景之劳,提议再往杰克逊公园的南边走走。
我便第一次见着海德园的南方:空无一人的草地,蝶鸟低飞;又有浮沉断木之河流,鹰鸭共鸣。近密歇根湖处,有石滩长岸,白鸥卧集。最妙处是湖边有一长道,似船泊旧处,缘行可进到湖的深处。以此道为界,湖分两色,左绿右蓝,道尽色一。
往远处观之,则是芝加哥城鳞次栉比的摩天大楼。那些由玻璃钢筋构成的大楼,与生生不息的此岸形成鲜明对比。刹那间,仿佛这中间所横不是密歇根湖,而是但丁笔下分割生死的阿刻隆河。白发的卡隆似乎随时都会从湖的远端驾船而来,大声疾呼,提醒着此岸赏景之人,死生如此接近。
天色渐暗,我们又回到了先前所见的那片草地。生物们都歇息了,草地上似乎空无一物。此时友人忽然惊呼,往人行道逃去。我这才反应过来,那草地上盘舞着一丛丛细微的小虫。在黄昏下,它们不可见,也不蜇人,落在衣帽上,甚至都不易感。我们拼命挥舞着手驱赶,往石头路上奔去,而那草地上的虫群也不追,就在原地原样飞舞,仿佛我们未曾来过一般。我们才是闯入的异类,在挥掌与抬腿间,制造了无数的死亡。我们听不见死虫的呼号,也看不着生虫的躲闪。遭了不测的虫悄然落地,没遇着的也不改道求生,反倒是我们,慌张地逃窜,在路边玩命地抖着衣服,而那些细虫如灰土一般掉落,甚至都不可辨识出它们是否曾有过生命。
过了几日,我恰巧在《芝加哥论坛报》(Chicago Tribute)上见着一篇报道:最近,芝加哥大量出现小虫,它们叫midge或是gnat。我们所见的应该是所谓的不咬人的(non-biting)一类,也有人称湖蝇(lake flies)。更有趣的是,报纸上引用了一位昆虫学家的话:“很酷,我们能在这里亲眼目睹一种绝妙的自然现象!它们不咬人也没什么害,是芝加哥湖畔居民——捕蝇鸟、莺、麻雀、黑鹂和翠鸟——的美食来源!它们的生命只有3到11天。”
西人早就对这类飞虫的生命产生了浓厚的兴趣。罗马博物学家老普林尼(Gaius Plinius Secundus)在他的《自然史》中记录过昆虫(culex)。比如,他就曾记录一类小虫是从变酸的水中生长出来的;而且,还有一类叫“hemerobion”的小虫——老普林尼保留了这个希腊语词,意味“只生一日”。他更是耐心地劝告读者要重视小虫的生命:
虽然我们惊叹大象那扛起塔的双肩、公牛的颈部还有它们头部的有力晃动、老虎的凶猛以及狮子的鬃毛:但是,恰是在这些最小之物身上——而不是在任何其他地方——自然才是整全的。我故而请求我的读者不要因为鄙夷这些小物,进而鄙夷我对它们的讲述。因为没有什么自然之物应被鄙为冗余累赘。
罗马诗人卢克莱修在《物性论》中也曾记录过希腊哲学家德谟克里特的一种比喻:灵魂是由一种非常细微的元素构成的,除非被搅动起来,否则我们完全感受不到它们的存在——就如同我们感受不到落在我们身上的小飞虫(culices in corpore nostro)一般。
Midge或gnat的中文名是“蠓”。有趣的是,中国的先哲们也对它饶有兴趣。《列子·汤问》有记:“春夏之月有蠓蚋者,因雨而生,见阳而死”。《抱朴子·塞难》亦有“蠛蠓之育于醯醋”一说。这岂不就是老普林尼所记载那种生于酸水的culex?
不过,和老普林尼对culex的歌颂相反,在道家传统里,蠓是一个经典的被用来嘲讽人的意象。它生命短暂、见识短浅,毫无可取之处。庄子让蠓变得最为有名。在《田子方》中,孔子见老子之后,觉得老子境界比他高太多,与之相比,自己的学问太过浅薄,于是他告诉颜回:“丘之于道也,其犹醯鸡与!”郭象此处注道:“醯鸡者,瓮中之蠛蠓”,而《秋水》中那只不可语冰的“夏虫”,还有《逍遥游》中那只不知春秋的“蟪蛄”,都是此类角色。
直到明代,有个不得志的书生卢柟把自己的文集命名为《蠛蠓集》,另辟蹊径为蠓翻案。在《蠛蠓集》的序中,卢柟首先引用了道家传统中“醯鸡”的解释,但却批评郭象把蠛蠓和蚊蚋搞混。那些恼人蚊蚋不但“贪哺嗜臭败、逐溷厠”而且还“咀人”,怎么能和蠓相比!相反,这些可爱的醯鸡不往厕所跑、不咬人,是登堂入室的好虫子,全身都带着美酒芬芳,这在卢柟看来无疑是一种“洁于自奉而介于自守”的高贵虫。更有意思的是,卢柟赞蠓心切,竟然认为,蠓怕被燕子吃掉、被蜘蛛网逮着这类平常之事,是自己的深陷牢狱的心理写照。故而他大声赞颂:“夫蚊蚋狡污,柟所弗屑。蠛蠓虽微,柟不敢自外焉!”
这种辩护虽然可爱,却东拉西扯,实在蹩脚,远不如道家高明。道家诸贤虽然看不起蠓,但是却抓住了蠓最为重要的特征:生死一瞬。没有什么生物比蠓的生命更加短暂,生死之间的界限在蠓的身上最为模糊。可是它们从来不会问人类的问题:如果只有一天的生命,我会做些什么?它们的生命轨迹也不会因为死亡临在的恐惧而被打乱。让我们想想杰克逊公园中那群蠓吧。我们侵入草地,它们自顾自地飞舞,因风而兴,随掌而陨,都没有什么差别。虽是生命,却没有什么比它们更像尘土,与它所周围所处的土地与湖草毫不违和。
蚊子追着人叮,蜂类甚至会以自己的生命为代价来给入侵者造成痛苦,而蠓的漠然与恒常,竟让它们与道家最高的那个“形容枯槁,心如死灰”的圣人有些接近。和惊慌失措的我们相比——我们恐惧身体被不洁之物沾染;我们穷尽气力躲避一切对生命造成风险的隐患;我们见到蠓的生灭,想到了自己和亲人的生死;受到了生死牵绊,我们却仍坚持对牵绊进行再次的反思;被反思的生活所搅扰,但却并费心寻求一种非反思的生活——这群蠓似乎真正完成了生命的“物化”,嘲笑我们是“自以为知生之可乐,死之可苦”的愚者。
2022.5.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