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终文:故乡与自我
文摘
文化
2023-02-05 23:09
美国
十年前我从南方到北京上大学,第一次感受校园的冬天。对于中国学生而言,阳历的年终没有什么节日意义,其首要的含义是期末。这时课程大抵结束,仿佛松了一口气,然而考试和论文又很迫近,故而总有一种火热的精神头。寒冷的风雪、干燥的暖气片,以及那呼出的可见的热气,构成了一种强大而奇妙的吸引力,诱惑着日常紧张的我写一些人间冷暖。此后十年,在世界的各个角落,每近岁末,当初的这种冷暖交杂的心态就会扑到我心上,从十一月末开始积蓄力量,直到我写出年终方才罢休。于是乎,写作年终文俨然成为了我的神圣仪式,就像是我灵魂中的春节。我早早为它置办年货、择拣素材、构思线索,待到好日近时,连写几个小时,看着笔下热闹非凡,喜庆一番。到了第十个年头,一个问题似乎需要解答:年终文为何对于我有如此持久的魅力?我想,首先它是一种面向公众的忏悔或坦白的文体。每一个人现代人都有坦白的欲望,而且越来越需要。坦白往往又与私密有关。无论在天主教的告解室还是心理医生的谈话间,坦白都似乎尽力缩小听众。年终文的公共特点可与日记对比来看。日记是一种最为私密的坦白形式,因为它的坦白对象是自我,故而也更接近忏悔。比如,我使用日记的方式是自我监视和管理。我常常会记录下每一个小时在干的事情,这些记录都成为呈堂“罪证”,以供心灵的法官来质问“今日为何不惜时?”福柯把这种自我审查称之为基督教式的,因为其最终是以罪为导向。然而这种罪感的忏悔往往来源于人们对于私密性的幻想。只有在私密的环境里,人们才会更愿意把念头转向罪的行为。我一方面不喜欢常负罪感,另一方面我又对日记的私密性抱有怀疑。无论是物理加锁还是电子涉密,我都无法相信我的日记只会被我一人所见。故而,公共性的坦白似乎成了更加有吸引力的方式。它把坦白的对象重新变为他者,而且是复数的他者。在公共空间中,自我的耻感不太可能总是关注罪,相反会检视一些积极的事。此外,我总有一种感觉,议论文和小说统治了现代的书写选择。人们要么振作起理性,欣赏一篇“道理讲得清晰,证据引用确凿”的论文;要么彻底松弛,只想去看一个好故事。有关个人的书写往往只能蜷缩在朋友圈和豆瓣的状态之中。但这些“状态”短且零散,有洞见的看不够,无洞见的太日常。我似乎很难找到一个载体去写作自我的故事和感受——回忆录和访谈是名人和老人的专利。在成名或变老之前,我要么得使用“个人问题学术化”的技巧,把对于自我生活的关心转化为学术研究的“问题意识”;要么,我得变成一个小说家,构造一个完全不同的平行世界,把对这个世界的诸多杂感安插进去。如此看来,年终文是我对理想文体的模仿。这种文体的材料是个体的日常事件和情感,而其所探求的,则是超出寻常琐碎的洞见。故而,冠以这一文体之前的“年终”二字,与其说是时间性的描述,不如说是一种辩护:只有在这一年特殊的时候,我可以脱离秩序和规训,进行一种平日没办法或没时间的写作。我不得不再次使用节日的比喻——年终文于我,就像古罗马十二月末举行的农神节,在这个节日里,主人脱下长袍为奴隶服务,奴隶则可随意取笑主人而不受惩罚。“年终”对于古今中西的人都是一种神圣的赦免,就像罗马诗人贺拉斯有言:Age, libertate Decembri, quandoita maiores voluerunt, utere; narra!来吧,利用起十二月的自由,既然祖先也希望如此,说话!在2020年终文《世界性的消亡与生活的重建》的末尾,我提到,近年来激励我生活的是萨特的名言——“存在先于本质”。比如,当一个人真正开始画画的时候,他才是画家,而并非他是画家,他才画画。如果这个人转而进行诗歌创作,那他则成为诗人。他并非偏离了画家的本质,或是投入诗人的本质。社会角色不规定人,人的自由行动创造了其自身。这一口号让我始终对未来开放可能性。我惧怕人生的可能性逐渐缩小,我不想堕入寻常轨迹——升学、读博、进入高校、攒文章升教职。换句话说,我惧怕已被设定的未来会限定了当下。在2019年终文《风雨飘摇,但不沉默》中,我就曾引用贺拉斯的名句来表达同样的观点:“生命既然短暂,那就要从长期的愿景中退出来。抓住即日,尽量别去相信明天”。每有长的愿景,就会使得今日之意义消失。我的存在主义思想来源于我对死亡随机性的敏感:如果明天死亡将至,今日是否还会做同样的事?如果后天死亡降至,那么今日是否还会为明日做准备?2021年,死亡随机性对我的考验有增无减:2021年1月9日,与我求学轨迹完全相同的青年学者范轶然,在博士答辩之前,于自家公寓停车场,被无差别射杀,身亡时仅30岁。2021年8月22日,充满生命力的北大诗人胡续冬,在一个寻常下午,于办公室突发疾病去世,年仅47岁。2021年10月26日,爱山水古迹胜于人事的青年学者刘拓,考察扎尔甲山洞窟壁画时坠崖,年仅31岁。2021年11月9日,刚刚从芝大毕业的硕士郑少雄,正要迎接光明的人生,却在下午两点,被当街抢劫射杀身亡,歹徒所盗财物仅售100美金。去世之时,年仅24岁。这一年有太多令人痛惋之事。每一次年轻生命的意外死亡,不但令人难过,而且对生命意义进行了挑战。更无奈的是,我发现,在这一年中,尽管我力图记住这些名字,但每次新的悲剧来临的时候,我都会发现,上一个悲剧的记忆不可避免地变淡了一些。每一次存在主义时刻无论来临地多么猛烈,都会被生活的日常性所吞没。尽管我一次次惊叹存在主义的价值,但仍旧不得不每日循规蹈矩地尽力完成迫近的目标。连续在两年的年终文中都提及存在主义之后,今年我不得不说,存在主义似乎只是一个在年终文中才会出现的东西。换句话说,它并非是一个主导性的生活准则,只是重大时刻的应激解药。在寻常的生活里,我做不到像一个标准的存在主义者那样生活。相反,大多都是在想着如何克服困难,走好脚下这一条路。尽管如此,存在主义所提出的问题,仍旧是我这一年思考的核心:什么是自我,自我是否有本质规定性?只不过,我今年获得了一个和往年不一样的思考资源,那就是——故乡。我一直痴迷于项飙的《把自己作为方法》这一书名。我一直以为它和我的存在主义思路基本相近,但细品发现,恰恰相反。此名妙处在于,“自己”并非是研究对象或是研究问题,而是研究方法。如果是研究方法,那就意味着自我并不是一个空洞无内容且有待创造的东西。相反,自我包含着熟悉的感觉、经验乃至深刻认同的价值观。人可以不断诉诸自我这个宝藏,去面对和发现新的问题。项飙对于什么是“自己”有着非常明晰的回答。在牛津谈话里,吴琦显然更希望项飙谈谈作为牛津人的感受,可是项飙却说:但在情感上我不觉得我是一个牛津人,我还是个温州人。项飙非常明确自己是温州人,而不是北大人或者牛津人。温州人是本书反复出现的一个词汇。他解释道:我不特别觉得对北大有依恋,毕业以后我只去过一次北大,因为我的毕业证搞丢了,我去补办,走到了北大的未名湖。后来因为系里开会去过两次,从东门进去,又从东门出来……到现在为止,我看问题的方法,其实跟温州那些做打火机的人是最像的。我是中国人,这不是一个骄傲不骄傲的问题,我就出生在这个文化里面,就跟我是温州人一样,我出生成长在中国七八十年代一个南方中小城市,这是命,一定要百分百去拥抱它,嚼透它。在这个意义上,我的身份认同很清晰。这与我在2021年思考的故乡问题几乎完全一致。2021年的前半年,因为疫情我被迫长期地停留在广东上网课。春节过后,我决定搬到广州过一段广漂生活。这是我人生中少有的完全脱离学校,而是以城市为中心的生活状态。2021年我开始严肃地思考故乡问题,因为我是一个没有故乡的人。我的父母都是来自湖北,但我却没有乡音,从未在有意识的时候在湖北生活过,对湖北一无所知。我虽然出生在广东,但是却在深圳这样一个移民城市。我未曾有过自然学习粤语的环境和动力,而且在小学四年级就到上海读书,故而少有在粤的同学朋友。我虽然在上海多年,可切换上海话,对上海有很多的记忆和感情,但是我一直认为“上海”是一个非常独特的文化概念,我最多只能模仿,而无法成为。归根到底,谁人会把一个没有亲人的地方称为故乡呢?成年后去北方和海外求学多年,但这都与故乡无关。相反,我私喜于我身上的高度流动性,它使我不局限于任何地域文化。而且,我也并不认为故乡问题与所谓的身份问题本质上一样,身份问题更多是一个华裔移民问题,是欧洲问题,更是美国问题。“中国人”这个民族符号足够强大,以至于不需要次一级的故乡认同。但是今年,我越来越感觉到,缺乏稳定的故乡认同,是自我问题的根源所在。如果没有故乡,我只能去做一个“北大人”、“芝大人”或是“学术人”。可是,学校或者术业,和土地相比,完全不可同日而语,也就是缺乏项飙所言的“命”感。因为只有土地是自我无法选择的、是被给予的,是祖先的、是家族的,故而也是安全的。没有土地与故土,会必然导致存在主义之虑,坚称“无家可归”才是生命的本真状态。意识到故乡问题,我对自我也有了一些新的认识。比如我外出旅游最不喜欢的就是山川草木,只钟意人文景观,而且人工痕迹越是浓重(比如巴黎圣母院的繁密雕饰),越是深得我心。由于故土之缺,我对自然也缺乏亲近。万事于我都是“作为”,最无法忍受的就是安定不作,就如同没有大地母亲的拥抱,孩童只能不断运动翻滚,无法入眠。当然,这听上去是一句奇怪的话——故土的自然性何尝需要通过决断来判定?不得不说,如果从学术探讨来说,这成为一个巨大的问题。虽说家族迁出楚地久矣,而且出生和童年均在广东,我对广东有一种被给定的亲缘性,但是我选择粤地毕竟是一次成年后的文化再认同。而且,我对粤北、粤东和粤西知之甚少,只在珠三角——或用近来更流行且使用的概念而言,“大湾区”——生活过,很难判定对粤是文化认同还是文化想象。不过,从我有故土之思之后,突然觉得:通过认真检讨过往生命经验以择定故土,并不是一个学术或思想问题,而是一个迫近的生活问题。当我看到这张图的时候,我就和太太说,“我心一下就安定了下来”,这种本能反应让我想到了故乡之感。这图的顶层是仙界,让我想起那些老广的豪华公寓门口插着的香炉,现代化小区内所立的宗祠,还有庙观中虔诚的信徒。仙界既不可怖也不可肃,而是可爱,香薰缭绕中都是些多福多寿,多子多孙的祈求。故而这图的下端有童男童女,执桃踩缎,笑逐颜开,象征着家族兴旺。中层则是各式食物。有意思的是,菠萝包、冻柠茶、阿华田、鱼蛋串都是一些中西结合的食物,而且还有很强的东南亚风。标题大字是“华人吃喝精神”,见旁边邮票的英文翻译则是“Chinese Spirit”,这当然让人想起在世界各地谋生计的广东人,但更能想起作为通商口岸的开放性。吃喝精神是什么?邮票上印着“吃喝尽兴,强身健体”。我觉得这是一种照养身体的精神。养身而养心,并非反而为之,劳心以伤身。当然,整幅图最大的就是感觉就是如同可乐自动售卖机上所印之标语:“座无虚席,吃喝喜庆”。大红铺底,毫无留白,仙人混居,车房满地,多子多金。看着这图我都能听到麻将相撞、童叟相呼之声,隐约间又能听到刘德华在哪唱“我恭喜你發財,我恭喜你精彩”。大俗!对世俗和身体的照料,在我看来是野心和多虑的抑制。我在粤地常见大腹便便之人,少见忧心忡忡之士。当然,广东歌中也常常见到“唏嘘”、“崎岖”等字眼,不过我总觉得它和忧心不同。忧心涉及某种生存性的焦虑。比如汪峰的《北京北京》听起来就很忧心:当我走在这里的每一条街道/我的心似乎从来都不能平静/除了发动机的轰鸣和电气之音/我似乎听到了它烛骨般的心跳/我在这里欢笑,我在这里哭泣/我在这里活着,也在这儿死去多少人走着却困在原地/多少人活着却如同死去/多少人爱着却好似分离/多少人笑着却满含泪滴/谁知道我们该去向何处/谁明白生命已变为何物/是否找个借口继续苟活/或是展翅高飞保持愤怒/我该如何存在这种存在性的痛苦或关乎天下或关乎自己,对根本意义的问询常常导致在原地思索动弹不得。与此对比,我首先想到的是《东方之珠》粤语版歌词:回望过去,沧桑百年/有过几多,凄风苦雨天/东方之珠,熬过锻炼/ 熬过苦困、遍历多少变迁/沉著应变,苦中有甜/笑声哭声,响于耳边/东方之珠,赢过赞羡,赢过一串暗淡艰苦的挑战/无言地干,新绩创不断,无尽的勇气无穷的斗志,永存不变很显然,这就很难谈得上深刻。虽然有对沧桑百年和凄风苦雨的想象,但最终没路寻路,还得熬,还得“无言地干”。无言地干是不允许有生存性焦虑的。所有的唏嘘不是对道路意义和目的之迷惘,只是对途中障碍的沮丧。无论根本性的矛盾有多大(政治也好,哲学也罢),还得想法往前走,故而《狮子山下》有云:人生中有欢喜,难免亦常有泪/我哋大家,在狮子山下相遇上/总算是欢笑多于唏嘘/人生不免崎岖,难以绝无挂虑/既是同舟,在狮子山下,且共济。崎岖、唏嘘、欢笑、磨练,这些关键词在广东歌中几乎是反复出现,比如《漫步人生路》有云:在你身边,路虽远未疲倦/伴你漫行,一段接一段/越过高峰,另一峰却又见/目标推远,让理想永远在前面/路纵崎岖,亦不怕受磨练/愿一生中苦痛快乐也体验……愿将欢笑声,盖掩苦痛那一面/悲也好喜也好,每天找到新发现有意思的是,即便是有些广东歌中涉及了存在性焦虑,也有一种特殊的化解方法,那就是天意、缘分。比如《一生所爱》:“苦海翻起爱恨,在世间难逃避命运/相亲竟不可接近,或我应该相信是缘份”。命运、苦海与缘分,看似是某种宗教性的维度,实则是为生存性焦虑划定了一个界限。天意无须问,缘分终有定;人生纵崎岖,无言泪中行。我还是得强调,之所以可以“无言地干”,是因为解决了生命的根本焦虑。什么是一生?林夕的《似是故人来》说的好:三餐一宿,也共一双,欢喜伤悲,老病生死,说不上传奇。生活没有什么传奇。祠堂祖辈相传,香火日夜不断,纵使在凄风苦雨中忙碌,但是想象到那张菜单图上的热闹场景,也觉得值得。生活求的是什么?2021年是一个重要的转折之年。这一年我到美国求学,以期接受所谓严格训练,补足十年所欠西学之短,却第一次产生了思乡之情。我隐约感觉到,从自我问题进入到故乡问题,是我思想上的一个重要转折。我感受到我事实上无法以存在主义来主导日常生活,需要重新解释生活的不安定感并寻找出路。我也隐约感觉到,对故乡问题的思索会带来一场自我的重塑。由于疫情回到广东,尤其是在广州的一段生活,可以说是因祸得福。我至今仍能想起并且想念在广州凌晨所见的骑楼,人声鼎沸的茶楼中所见的老人,以及珠江上的明灯。2020年,我的新年愿景是:“2021年要继续开发‘人’的可能,进一步解放思想,获得更加自由,更少顾虑,抓住当下。如果有什么新的希冀,就是希望通过持续的工作和见闻,对‘以学术为业’的问题有更清晰的思考。”2021年,我要提出一个完全不同于以往任何一年的新年愿景:2022年要继续完成从自我到故乡的推进。理解故乡,“嚼透”故乡,把故乡作为方法,把故乡作为源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