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城市和人一样,也有命运。人的命运,用几十年来丈量;城市的命运,用千百年来丈量。上海的崛起,得天时,得地利,更得人和。上海的伟大不是偶然。本文刊发于《社会科学报》(2024年7月4日)。
(照片选自浦东档案)
一 、出自帝王手的航运碑文
夏木阴阴,正是去看御碑的好季节。立于大明永乐十年(公元1412年)的“永乐御碑”堪称600年后上海成为国际航运中心的预言。这块碑深藏于高桥中学,既多为人知,也少为人知——多,说的是总量;少,说的是比例。
碑文开头这么描述彼时的江海之交,“嘉定滨海之墟,当江流之会,外即沧溟(注:大海),浩渺无际。凡海舶往来最为冲要。”这大概是文言文中,对上海长江口位置最为精要的描述吧。水利名臣、明清漕运制度的确立者平江伯陈瑄,总督海上漕运,鉴于长江口宽广,一望无际,夜晚或者天气恶劣,不利舟船往来,动员军民在长江口南岸筑起一座30余丈高的土山,上设烽堠,白日燃烟,夜间点火,为舟船导航。明成祖朱棣亲自撰文,成为古代唯一出自帝王之手的关于航运的文和碑。御碑说,“未筑之前,居民恒见其地有山影。及是筑成,适在其处,如民之所见者。”一如既往的有些神话色彩。宝山之名由此而来。彼时的老宝山城在今浦东高桥镇的杨高北一路一带。
我很惊诧于这个高度:筑土30余丈,应该在百米左右,与海拔100.8米的佘山相当。在缺乏现代建筑器械的情况下,那是一个浩大的工程。难怪皇帝要亲自为之撰文。可惜这座土山已经坍塌在历史的风雨中。六百年后,丈量上海航运中心的能级,不再是宝山的高度,而是东海大桥的长度,2005年建成的东海大桥,连接浦东临港和嵊泗列岛的大小洋山,全长32.5公里。
大小洋山最好看的是晚上,灯火如昼,来自世界各地的巨轮进进出出,巨大的港机吊臂此起彼伏,集装箱车辆来回穿梭。我在这里特别能理解上海文化的特质所源:活力、开放、海纳百川。
(图片据网络,公益使用)
二、因江而生,因海而兴
“春”“江”“花”“月”“夜”是唐诗中的常见词,于是成为飞花令最常见的首选词。聪明的孩子,背熟一首《春江花月夜》往往就可以在飞花令中技压群芳,再于是,这首“孤篇压全唐”的杰作,就变得越发家喻户晓。
爱思考的人问题就来了,写在扬州镇江的这首诗,如何有“春江潮水连海平”这江海之交的壮丽景色?正确的答案,这不是想象,是实景。唐代的长江出海口就在扬镇一带。中国古代有两条“高速公路”,一条是东西向的长江,一条是南北向的大运河。前者天然,后者人工,“天人合一”孕育了中国最发达的富庶之地。
隋唐大运河为什么在扬镇过江?因为东边就是浩瀚的大海。而长江之中的瓜洲又天然是一个优良的“服务区”,两条“高速公路”在此交汇,诞生了无数生动的故事和诗篇。“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洲古渡头”“潮落夜江斜月里,两三星火是瓜洲”“京口瓜洲一水间,钟山只隔数重山”“楼船雪夜瓜洲渡,铁马秋风大散关”,《嘉庆瓜洲志》说:“瓜洲虽江中沙渚,然始于晋,盛于唐宋,屹然称巨镇,为南北扼要之地”……弹丸之地的瓜洲,其声名显赫,超过了太湖,超过了吴淞江。“杜十娘怒沉百宝箱”的故事也发生在瓜洲。如今,在古渡景区的江边,八根廊柱撑起八角形的飞檐穹顶,亭内立着一块石碑,上书“沉箱亭”。小亭精致优雅,岸畔垂柳成行,无声的记录着如烟往事。
瓜洲形成于汉,坍塌于清。泥沙顺流而东,从镇扬而东,喇叭状的长江口变成了烟囱状,长江变长了,奔腾到了今天的上海。显然,今天的“上海”,不是古时的上海。“上海”是一块加速成长的土地,仿佛有了“息壤”的加持而日长夜大。《山海经》说,息壤是尧帝的宝贝,鲧偷来治水。或许尧帝忘记了收回宝贝,把它放到了江海之交。唐代,浦东中部一带冒出了蔚蓝的海面,随着土地逐渐稳定,渐渐有了越来越多的人烟。不过,无论是唐天宝十年(751年)设立的华亭县,还是南宋嘉定十年(1218年)设立的嘉定县,都是偏居海隅,无法想象千年后的辉煌——公元2024年夏,卫星夜景图显示,这里已然是全球灯光最亮的地方之一,最直观的诠释了“辉煌”二字。
融汇、激荡、开放、成长、奔腾不息……是上海文化的基因和与生俱来的气质。说上海因江而生、因海而兴,是一个很容易被人接受的道理。在恰当的时间,恰当的地点,出现了一个伟大的城市,是中国之幸,也是世界之幸。
(图片据网络,公益使用)
三、黄浦江的逆袭
百舸争流二十载,龙舟竞渡耀苏河。6月2日,距离农历甲辰年端午节还有一周,上海苏州河城市龙舟邀请赛上700弄潮儿劈波斩浪,俄罗斯海参崴龙舟队获得国际组冠军。从浩渺的吴淞江到旖旎的苏州河,从城市中枢到文旅阵地,这角色转换,是上海这座城市700年历史的见证。
发源于太湖,从吴淞口入海的吴淞江,古称松江,是上海的母亲河。吴淞江是极其宽阔的,宽阔到以公里计。宋代诗人王禹偁《泛吴松江》写道:“苇蓬疏薄漏斜阳,半日孤吟未过江。唯有鹭鸶知我意,时时翘足对船窗”,这是写吴淞江最著名的一首诗。诗人半日还没有能过江,是江面宽阔的一个见证。
吴淞江有大大小小的许多支流。中国历史地理学的奠基人谭其骧先生认为,上海得名源于其中的一条支流上海浦。浦,是小河流入大河的地方。在河网纵横的水乡,有上海浦,也有下海浦,还有其他许多的浦。下海浦在今天的大连路一线,上海浦被今天的黄浦江合并。上海浦和黄浦江,都是吴淞江的支流,而不是相反。
吴淞江流经现在上海市区的部分,准确的说,从北新泾至外白渡桥,现在叫苏州河。较之于“吴淞江”三个字之豪迈奔放,“苏州河”这名称就旖旎温柔多了。数百年间,上海城市沿着苏州河向西、向东、向南、向北逐渐发展。元朝时期,朝廷在上海设置松江府,根据吴淞江来命名。吴淞江近海处被称为“沪渎”,也是上海市简称“沪”的由来。吴淞江,或者说苏州河,是上海的“生母”。多年后的黄浦江则是上海腾飞的“养母”。
现在很难想象苏州河当时的宽阔,也很难理解黄浦江是苏州河的支流。那是因为明代发生了一个重大的地理事件“黄浦夺淞”。明永乐元年(公元1403年),户部尚书夏元吉受命治水,挖新浚故,上疏下通,形成了今天的黄浦江。黄浦江水势日盛,终于从吴淞江的一条支流变成了主流,而原先江面开阔的吴淞江却因人烟密集渐渐淤塞成了今天的模样。上海开埠之后,英租界沿黄浦江展开,外滩渐渐成为万国建筑博览会,船舶也改停黄浦江边的十六铺。十里洋场成为上海近代城市的起点。
上世纪90年代,地处黄浦江东面与外滩隔江相对的浦东地区大规模开发,是中国改革开放从点状开放到全面开放的转折点,也揭开了上海城市发展的新篇章。如今,矗立在浦东陆家嘴的东方明珠、金茂大厦、上海中心等标志性建筑,成为中国改革开放的象征和上海现代化建设的缩影。不知道现在还有多少人记得上海曾有民谣“宁要浦西一张床,不要浦东一间房”?现在,最大的国际化社区是花木碧云,最贵的单体住宅在陆家嘴滨江。浦东成为上海居住的最佳首选地,是又一次的翻天覆地。
黄浦江的逆袭,是上海腾飞的一个缩影。城市和人一样,也有命运。人的命运,用几十年来丈量;城市的命运,用千百年来丈量。上海的崛起,得天时,得地利,更得人和。上海的伟大不是偶然。
《诗画光阴》,百花文艺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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