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疮出血不止:小蓟苗捣烂涂之——孟诜《食疗本草》
饭后无事,去村外闲走。村里仅剩老弱病残,颇觉凋敝。村里村外,要见人并不容易。天一黑,老人们囫囵一吃,便上炕睡觉了。风声把所剩无多的声响一一扫走,诸如狗叫、咳嗽、喘息、电视声、自语声、锅碗磕碰声、倒药片声。村庄寂静,如同真空。星辰挂在树梢,明明灭灭,风再吹,便恍惚起来。许是生了云,弥漫开来,遮了天幕。
沿着小路出村,路已用水泥硬化,倒是平坦。以前,村里人多,路上行人、牲口、农用车也多,但却没一条好路。如今,路好了,却没人了,也没牲口了。真让人唏嘘。站在村口,西望,层层叠叠的群山,围拢着。天边,贴着山巅,有隐约亮光,应该是太阳光线。山那边的那边,太阳还未落山吧。
朝着小路再走,便能离开麦村,去往另外的世界。
路边,有一土坡,坡顶有一座坟堆。四周修了梯田,只留一坟,孤立着,呈圆锥形。年幼时,常在那坟堆上戏耍,或打仗,或扬土,或坐在上面看远处。行走间,无意抬头看那坡顶坟堆,竟黑乎乎有一东西。天色昏暗,看不大清。我想可能是棵树,但印象中那上面从来没有树。那就是一只大鸟,比如鹰、鹞。看样子,有背篓大小。村里人少,野物渐多,来了鹰啊鹞啊也完全可能。我朝山坡上丢了块石头,吆喝一声,吓唬它一番,但那东西竟然无动于衷。如果是鸟,应早振翅而去了。不会是鬼,可鬼还没到出来的时候,毕竟才是八点。也不会是两眼昏花,看走了神,我揉揉眼,定睛再看,那大物还在。让人奇怪。
带着疑虑,我朝坡上爬去,想一探究竟。坡陡,手脚并用,爬了半截,溜了下来。现在真是人大体虚,记得年幼时,爬这土坡如履平地,上去后,还要和伙伴们跑下来,扬起的黄土如大旗一般,在高原的大风里猎猎作响。如此爬上跑下,不知疲倦。于是,只得择路另行走到坡顶,再攀上坟堆。坟高,得抓住上面的草,再脚蹬土块,才能翻身而上。两手一抓,手心刺痛,赶紧缩回,细细一看,扎着一层细密毛刺。换了地方,再爬,上去一看,刚伸手就抓到了一株绵刺根。
到了坟顶,上面竟空空如也,刚才那黑色大物已不知去向,只有地上留着一个大坑,隐约可见黄土裸露在外,四周则是荒草丛生。
要把草踩死,露出土层,形成坑,并非一朝一夕之力。或许,这大物已在这里待过很久。我站在坑里,刚好能落下两只脚。这里是麦村的最高处之一,站在坟顶,视野开阔,一切尽收眼底。此刻已完全天黑,四周模糊起来,漂浮着沙粒状的黑点。远山、村落、沟壑,已被夜色淹没。大地沉入海底,唯有风声,像夜色中的漏洞,呼啸而来。它们要赶去清扫人间所剩无多的声响。
我决定再去坟顶,一探究竟。晚饭早早吃毕,便出了门。这次时间尚早,夕阳斜卧,晚霞绚烂。群山被镀上金色,让人莫名有种温暖感。再看坟堆,坟堆空无一物,但也被镀了色,高高耸立在山巅,肃穆而神圣。
它是谁的坟呢?我不知道。小时候,它就在那里,如今,三十年过去,它依然在那里。如同大地鼻尖上的痣。我也曾问过村里的老人,老人们也说不清。他们小时候,这坟便在那里。时间久了,人们也不再关心它是谁的坟。人们忙于活着,无暇顾及那遥远到无人知晓的亡人。况且即便知道,也毫无意义。它仅是一堆黄土,一座荒坟。清明时节,无人清扫,无人挂上长幡。秋天,野草枯萎,苫住坟头,如落寞之人。冬天了,它顶着满头白雪,把一个人陈旧的骨骼用黄土之躯抱紧。
我坐在坟堆不远的树下。莎草和飞蓬等刚好把人隐约遮住。
我折了一截柴棍,正剔牙时,昨晚那个大物出现了。逆着光,黑乎乎一堆。再看,竟是一个人,蹲在了坟顶。但究竟是谁,因为背身,看不清。麦村人除了这些年出生在外的小孩,其他人我都认识,但这个身影却很陌生。他就那样蹲着,双脚应该在那个坑里,一动不动。过了会,我觉得有必要去看看他是谁了。
我爬上坟堆。应是听见了声响,那人回过头,伸着脖子,看了我一眼,表情有些惊诧。
是多宝。
我已许久不曾见过多宝了。这些年,回乡次数寥寥无几。清明、春节回家,能住几天,但却一直没有见过多宝身影。时间久了,也便将他忘了。似乎麦村不曾有这个人一般。多少年了,他在村里活成了一个影子,单薄、破落,沉默寡言,飘忽不定。
“来了?”他欠欠身,问我。最后一缕夕阳落在他脸上、身上。脸色昏暗,疲惫,满脸络腮胡子如坟顶荒草一般蓬乱。衣服是件破夹克,领子、肩部起了皮,像翻起的鱼鳞一般。
我“嗯”了一声,说,最近休假,回家待几天。
他往一边挪,示意我也蹲下。我蹲不惯,腿酸,便在荒草上席地而坐。
我们就这样一蹲一坐,看着夕阳如火球一般,咕嘟一声,跌入了大山背后,像石头跌入深井。我第一次听见落日的声响——咕嘟。真的是咕嘟。像落日最后的叹息,而后沉入无边的深渊。
最后,天终于暗了下来。长风又起,把多宝的头发吹得凌乱不堪。
多宝向来寡言,而我也不知从何说起,过了许久,总算搜寻出一句,“吃饭了吗?”他说,一个人,凑合呢,随便吃了一口。他说得慢,话一出口,便被风吹得断断续续。
我又问,“你蹲这干啥呢?”
他没有回答,只是手里搓揉着什么,我细看,是一片绵刺根的叶,搓久了,毛刺已软,叶片也蔫兮兮的,有绿色汁液黏在手尖。过了片刻,他才慢吞吞说,蹲习惯了。
我说,“回吧。”
你先回,“我再蹲会。”
多宝应五十岁了吧。我不知他具体的生庚。只记得他年轻过,而后便一下子衰老了。
按年龄,他算是叔父辈。可麦村向来讲究辈分,年龄仅是参照。从辈分来说,他该把我叫叔。可我们相差近二十岁,他自然叫不出口。即便叫了,我也不好答应。因年龄,我们平日自然没有交往。加之我家住村东头,他家住村西头。只有下地干活时,田头地畔,偶有相遇,或者他去赶集,会经过我家门前,也或者我去放牛,他放驴,会凑在一起。
记得有一年,我约十一二岁,盛夏,父母一大早下地去割麦,临走时让我给牛割两背篓青草,攒在院子,晚上他们铡掉,要给牛吃,因为明天上午牛要拉麦,得吃饱,才有劲。
我背着背篓满山坡割草。天旱少雨,青草本就稀疏,加之被人反复割过,要割一背篓并非易事。我只得到更远的地方,像牛爱吃的冰草、猫儿草、马唐草、灰菜、节节草等并不多,只能割些艾蒿、蛇床子、绵刺根、牛蒡等。好不容易割满一背篓,口渴得不行,只得把背篓立在路边,下到沟底找水喝。沟底有个泉眼,不知谁掏了锅大的坑,水积在坑里,上面游着几只水蚊子。但我已渴得不行,顺手摘了牛蒡叶,挽成漏斗状,舀了几下,灌进肚子,才算解渴。一身轻松,顺路还摘了几颗莓子。待我回到路边时,却发现背篓中的草少了大半,一些还洒落在路上。
应该是被谁家牲口吃掉了。我顿时满腔愤怒和失落,想追上去找见牲口,把主人骂一顿,但走了不远,又折了回来,怕剩下的草又没了。无奈之下,又得重新割。心里焦躁,手中镰刀就不听使唤了。刚伸手把一株蒿割下来,镰刃就落在了膝盖上,先是钻心一疼,尔后便是腿麻。低头看,裤子已破,血冒了出来。心里一惊,丢下镰刀,哭了起来。
也不知哭了多久,有人从地埂上的玉米地里钻出来,跳到我跟前。是多宝,满头大汗。他那时三十岁出头,虽非相貌堂堂,但也长相周正,有棱有角,短发,胡子刮得干净,只留下两腮青底。穿灰衬衫,蓝裤子,绿胶鞋。人也年轻,结实硬朗,跳下来时,地上腾一声。他一看我的膝盖,问,咋啦?我指指镰刀。他哦了声,说别哭了。说着,在地埂上揪下几片绵刺根叶片,放在手心搓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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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见2024年第五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