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
那个田野和河流之上的高天满月,一直是我们乡下孩子想象的源泉。可以在我们有限的经验里无限制地玄想。但这种想象,还是离不开农耕时代的田野与生活。月亮到底像个什么?我们不会这么那么形容:红薯、脸盆、美女的脸、西子的明眸、烧饼、灯笼,都不会。我们想象的是另一个地方的生活,是一个人,或者几个人,有兔子、癞蛤蟆,也有美貌的嫦娥,有胡子拉碴的吴刚。但是,他们就活生生地生活在我们头顶。哦,那些人、兔子、蛤蟆,生活了几千年(老人说的是几千年),却不死,永远地在那儿,他们的生活多么诱人。就是这样,那儿,天上,是真有其事的,那是我们头顶上的一个村庄,我们深信不疑。
八月十五,据说也是亲人团圆的日子。在那个时代,人们很少外出,不存在分别和团聚的问题,它就是一个农耕节日。春祭日,秋祭月,应了时序节令。秋收已至,仓满廪实,一年的劳作终于有了回报,于是将丰收的粮食制成糕饼,将成熟的瓜果摆满稻场,桌上还有酿制的桂花酒(包括桂花伏汁酒)、桂花糊、桂花糖。圆月之夜,桂花清香,这种犒赏家人的活动,是生活的恩赐。而在水乡赏月,仰首苍穹,皓月当空,一泓银河,万斛星辰,湖阔波平,月光潋滟。秋风微凉,草木零落,秋蛩鸣,寒露生,恍兮惚兮间,的确很让人生出今夕何夕的浩瀚感叹。
我儿时记忆中的中秋节,也就是天气转凉后一年一度的吃月饼。有秋风,有蟋蟀在墙角里吟叫,好像告诉人们要添置冬衣了。这个节日叫中秋,得看看这一晚吴刚砍树怎么样了?平常没有人关心月亮上的事,只有到了农历(我们叫阴历)八月十五,才有老人指着月亮说话。小孩子这一晚就是看月亮,吃月饼。看月亮又大多是男孩子,因为大人们交代女孩晒了月亮,是蓄不白的,不比太阳,晒黑了可以蓄白。于是女孩一般在月圆之夜,则要待在家,不得在月亮底下乱蹿乱晒。其实这可能是一种愚昧的吓唬和教化,就是要女孩子晚上不得乱跑,以免出事。古有“满月之日,乱性之时”一说。
湖北荆州,中秋节吃的月饼为“苏月”,从来不吃“广月”。苏月就是苏式月饼,咬一口,千层皮酥脆的那种。苏式月饼不如广式的甜腻,有嚼劲。冰糖、五仁、黑芝麻、桂花为常见,也是我至今的最爱,口味从来没有改变过。这种皮酥是如何制作的,不得而知,但它的味道却被我固定了。月饼一般是父亲在中秋节傍晚用草纸包回来的,一人两个,很小,一口就吃了,但我们一般不会一口吃掉,得慢慢地小口品嚼,因为太珍贵太奢侈了。
看月亮,听故事,“吴刚伐桂”、“嫦娥奔月”、“玉兔捣药”,估计南北大同小异。但我们会真的看到月亮上那个手拿斧头在桂花树下砍树的吴刚,那棵树真的很大很像我家屋后头的一棵苦楝树,枝影参差,很是好看。我外婆说,这棵树吴刚砍了几千年,砍一斧头它又合拢了,砍一斧头它又合拢了,永远砍不倒。这跟西方的那个西西弗斯推石头的故事有异曲同工之妙。我们听到的故事大约是说,这个吴刚住在南天门,跟住在月宫里的美女嫦娥有一腿,经常去月宫里幽会。玉皇大帝知道后,非常恼火,便罚吴刚到月宫去砍那棵月桂树。如果吴刚不砍倒月桂树,便永远不能重返南天门,更不能与嫦娥相会。这个吴刚哪知玉皇大帝是下了套子故意惩罚他,他不停地砍树,玉皇大帝就派了乌鸦来到月桂树边,把吴刚挂在树上的上衣叼去了。吴刚放下斧头去追乌鸦。衣服追回后,吴刚回到树旁一看,他砍开的树干又愈合长拢了。他于是再砍,捣蛋的乌鸦又飞回来,又叼去了他的衣裳,他又去追衣服,回来砍开的树干又长拢了。吴刚无可奈何,只有不停地砍,不停地驱赶乌鸦。我们就想,这吴刚太可怜,在月亮上天天砍树,没有歇息的时候。他弯着腰,挥着斧子,旁边还有一只捣药的兔子,我们都能看到。听得到砍树的“叮叮”声,还看得到鸦羽乱飞。我们会分辨那捣蛋的乌鸦在哪儿,在黑压压的树影里,好像有许多无耻的乌鸦,它们展开黑翼,叼着可怜的吴刚的衣服,这是一种什么样的苦役?为何这样漫长没有尽头?还有那只捣药的兔子,跪地捣药,就跟我家隔壁中药铺捣药的男子一样的姿势。可玉兔捣成的是长生不老药,这药里面放的是蟾蜍吗?蟾蜍是可以治病的。它捣的药是不是都给玉皇大帝和王母娘娘吃了?我们凝视着月亮,苍茫遐想。乡村那时的夜晚,没有任何声音,那种寂静和玄想滋养了我十八年。
我的家乡公安县,因在湘鄂两省交界地,又靠近鄂西的少数民族地区,节日的习俗是糅杂的。荆州算是传统习俗保存得完好的地方。清《荆州府志》上说,“中秋,各家陈瓜果饴饼以庆月。此夜之月关乎来岁元夕。俗有云掩中秋月,雨洒上元灯之谚,是夕妇女连臂出游,谓之走百病。”
这个“连臂出游”的习俗,只能是在荆州城里的富家女子,乡下的女孩是绝对不可能,也不可以的。
那时候,我们并不知道月亮神是谁,我们知道的月亮上的事,都是天上邻家的事,亲切,有趣,仿佛月亮就是我们头顶上的一个村庄。外婆还告诉我们,你半夜起来小解,说不定会看到“月开门”。因为是在夜深人静之时,在没有人看他们之时,月宫开门,嫦娥就会出现,这时候,嫦娥就是有求必应的“观音菩萨”。那天晚上,我一定会半夜起来去门前小解,看看那月亮上的门打开没有。我的门外是雾气蒙蒙的田野,天上没有一丝云彩,只有倒悬的银河划过天空。而月亮太亮时,银河就不会那么明显,只剩下浩淼青空,想起一个词:月在青天。如果月宫开了门,会是一种什么情形?门是什么门?里面飘着出来的仙女是什么样子?嫦娥是月亮神,也说她是癞蛤蟆变的月精。但当年毛主席的诗词中,有“寂寞嫦娥舒广袖,万里长空且为忠魂舞”这样的诗句,小时还能看到嫦娥奔月的年画,嫦娥在我们的印象中,与癞蛤蟆和妖精没有任何关联,她就是天上绝世的美女。
其实中秋不只是对月胡思乱想,在乡下,也有烟火气息浓烈的行动,比方“摸秋”。
我不知道北方有没有这个习俗,是怎么摸秋的?但我见过的摸秋很是欢乐,基本上是一次公开的偷窃甚至抢劫行动,而且是团伙作案,明火执仗。摸秋的意思是把别人秋天的收成据为己有,窃取他人的劳动成果,谓之共享。你即使失了财,还得乐呵呵的,还得感谢人家的“光顾”。
偷鸡摸狗的不算多,主要是偷人家瓜果,到菜园里去“扫荡”,还有树上的果子,进而干脆“摸”人家的大树。我们那儿还有养蜂的人家,他们的蜂蜜也一定在这个晚上遭劫。秋天本来是摇蜂蜜的季节,而且中华蜂一年就摇一次蜜,偷了就没有了。但中秋偷蜜不叫偷。而且这蜜还要摸多的、瓜要摸大的、树也要摸粗的。木料在我们那儿奇缺,如果你家做房子,看中了哪家地头的一棵树,你就提前暗示:我家缺根檩子,这人来到你家说这事,一定是打上了你家树的主意,你也佯装不知,让他中秋晚上将这棵树锯走。看中了你家的树,是你的福气,你得感谢人家。真是岂有此理!
为这个陋俗,还有人编出了个故事,说是在三国时期,刘备驻扎在公安,中秋夜那天,有几个士兵见老百姓家的菜园有成熟的香瓜,便摘了几个吃了。这事被人发现,告知了刘备,刘备大怒,要将士兵治罪。菜园的主人知道后,替士兵求情道:“咱这里,八月摸秋不为偷,你摸了我的,是给我带福气来的。”刘备于是有了台阶下,将兵士放了。
摸秋演变成摸吉兆,送吉祥。据说偷瓜的人,有婚后未生育的,就去摸南瓜,摸得越多越好,专生儿子,因为“南”与“男”谐音。如果摸到了蛾眉豆呢,则会生女孩。偷到冬瓜送给待生的人家,也是一喜,因为冬瓜的体积巨大,象征会生一个冬瓜样的胖娃娃,甚至你还可能做这个娃娃的干爹干妈。后来全民狂欢,老人也趁机去摸上一把,摸到安乐菜(就是马齿苋),则家庭安乐;做生意的摸到芝麻,生意就芝麻开花节节高;年轻的摸到甘蔗,则事事成节节甜;小孩摸到葱,则学习聪明……我也听说摸秋摸到寡妇床上去了的故事,因为这个女人就叫秋。
摸南瓜,摸金瓜,摸冬瓜,到送南瓜、冬瓜、金瓜,这又是好事者的夸张表演。因为南瓜、冬瓜、金瓜都是象征男孩,于是这枚南瓜、冬瓜或者金瓜,就放置在亭台中,将锦缎衣服、绸缎香包包裹装饰起来,由家里男丁兴旺的人捧在头顶,敲锣打鼓,送到待孕或者待产者家中,让其早生贵子。而这家人必以酒肉款待,说白了,混酒喝而已。
书上说的摸秋是欢乐的民俗,而现实中的摸秋绝对是偷偷摸摸的恶习。我记得初中时住读,跟着高年级的男生去摸秋。所谓摸秋,就是为了对付吃不饱的饥饿,在人家的菜园里摘来了不少的甜瓜,回到宿舍吃,多是未成熟的,瓜瓤是白的,还没生籽,味道涩苦,就把这些瓜掷到宿舍墙上用以发泄。最悲惨的是在读小学四年级的时候,一个陈姓同学跟其他两个未读书的玩伴,游泳去台渠对岸摸秋摘瓜。这位同学不会水,被两个玩伴抬着下水,到了台渠中间,两个抬他的男孩没劲了,手一松,这同学就沉入了渠底,摸秋摸出了人命。
荆楚之地,还有一种基本消失的中秋古俗,谓舞流星香球。将一根竹棍插入一颗柚子之中,柚子上插满点燃了的香签,小孩们吃着月饼,举着流星香球,到处乱跑,尽情玩耍,这应是城里孩子们的玩法。据说,中秋之夜小孩舞流星香球,可以求得月神保佑,平安健康。
我查《荆楚岁时记》,没有记载中秋习俗。竟然只有一个八月十四的“天灸”:“八月十四日民并以朱水点儿头额,名为天灸,以厌疾。又以锦彩为眼明囊,递相饷遗。”我喜欢“天灸”二字,说不出来的神秘,有烧灼感。但书上说的并不是用火灸额头,而只是点朱水,类似吉祥的祝福而已。但我仍然相信天灸是用香艾灸其额头,以此除秽去疾。这更像是一种巫术,在酷好巫鬼的楚地,天灸是存在的,比如民间有退妖鬼法,就是用火烧灸人的皮肤。传统艾灸的狠劲如肤灸和明灸,就是要烧燎你的皮肤,出现水泡直至溃烂结痂。
《荆楚岁时记》为南北朝人作,证明那时楚地还没有中秋节。但该书也记载了八月十五这天的祭祀仪式:“秋分以牲祠社,其供帐盛于仲秋之月。社之余胙,悉贡馈乡里,周于族。掷教于社神,以占来岁丰俭。或折竹以卜。”这种娱神之仪,巫术占卜,应该是中秋节的雏形。
我家乡的晚明公安派中坚袁宏道,写过中秋,他的《江陵竹枝词》之一:“陌上相逢尽楚腰,凉州一曲写吴绡。鹍弦拨尽南湖月,更与唱歌到板桥。”袁宏道辞官后,回到家乡,住江陵沙市长江边,造卷雪楼。他写的江陵(荆州)人中秋踏月走月,大约就是“连臂出游”以走病的习俗,现在真的没有了。
如今的中秋,如果在城市,那只是超市眼花缭乱的月饼,而这种来自南方的月饼(广月)都包装过度,华而不实,卖价畸高,似乎与天上的圆月没有了关系,就是浮华世界的一种表演。节日一过,听说滞销的月饼就回收给养猪场了,一文不值。
但今日中秋真的是想念家人,思念故乡的节日。如今遍地别离,人在异乡,故乡的圆月,家里老去的父母和年幼的孩子,是否安好?老少寒衣是否已备?那轮清秋明月,孤独在天,天涯是否真能共此时?
那些四处漂泊的游子羁客,看到的月亮,就是一只思乡的梦中月饼吧......
全文见2024年第五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