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焦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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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多年时间里,河湾村的人口总数是固定的,村里每出生一个孩子,就必有一个人离世,已经成了规律。因此,每当妇女们怀孕临产的前期,伴随着新人出生的紧迫感,也会带来死亡的恐惧和压迫感,人们意识到,村里又要死人了,死的会是谁呢?因为死亡是不确定的,不一定是谁,因此,死亡威胁着村里的每一个人,人人都心存惶恐,每个人都面临着是继续活下去,还是即将离世的关口。这种生死焦虑一直困扰着人们,让人们感到深深的不安和无奈。
在河湾村,倘若一个孩子病了,甚至快要死了,人们也并不恐慌,大不了做一个小泥人埋在村庄附近的野地里,孩子的病就会慢慢好转,并活下来。年深日久,村庄周围已经埋了很多小泥人,土地要吃人,那就送给它一个人,泥人也是人,一命抵一命,也就糊弄过去了。但是在有人出生就必有人死去这一关上,埋葬小泥人的办法就不灵了,根本糊弄不过去。为此,人们想尽了办法,依然是孩子照样生,有人照样死去,村里的总人口保持不变。河湾村就像一个陶罐,里面能装多少颗石子是有数的,进去一个就得出来一个。
为此,长老曾经去远方寻求秘方,几乎走到了道路的尽头,一路上拜访了很多名医,也遇到过仙人,但都没有给出有效的办法,他历尽艰辛却空手而归。村里人的盼望一再落空,只好听天由命,每到孕妇临产时,村里的人们都把随葬的衣物放在身边,坐在家里,绝望地等待死亡随时降临。
三婶家与长老是邻居,白天等了一天,也没有等到新生儿出生的消息,夜里继续等,家里的油灯一直亮到后半夜。她时不时扒着门缝往外看,有时还走到门口外,甚至走到胡同里,歪着脖子仔细听,依然没有听到孩子降临的哭声。不管是谁家的孩子出生了,只要在夜里出生,都会有动静,新生儿会大哭,狗会叫,家人会忙乱,神会在村庄里转悠,同时也会有流星落在不可知的地方,预示着有人降临了,也有人到期了,正在陨落。每当这时,天、地、人、神都会有动作,整个村庄都笼罩在一种说不出的气氛中。
三婶性子急,去门外看了好几遍,她一直等待着新生儿那鲜嫩的哭声。说来也怪,一个婴儿学会说话大概需要两年左右的时间,而哭却不用学,一出生就会。一个孩子来到世上,不管对这个世界是否满意,都要大哭一场,没有一个哈哈大笑的,不知是什么原因。
三婶等待新生儿降生,不如说是在等待死亡的消息,看看这陨星会落在谁的头上。一般情况下,死亡是不期而遇的,很少有人意识到死亡的临近,而在河湾村却完全不同,死亡是准确的,不可回避的,赶上谁是谁,躲是躲不过的。那么,有没有办法阻止新生儿到来呢,这个还真没有办法,不是在村口设一道栅栏,就能阻止新生命降临的,他们潜伏在孕妇的肚子里,总有一天要出来,尽管降生后就后悔了,哇哇大哭,但为时已晚,一切都来不及了。
正所谓黄泉路上没老少,死亡的不一定都是老年人,有时也可能是年轻人,或者是新生儿。有的新生儿刚刚降生就死了,连哭喊一声都没有,默默来到,默默死去。还有的孕妇生不出孩子,直接憋死了,可怜的孩子还未见到这个世界,就被母亲带走了,一生就这么过去了。每次遇到这种情况,长老就说,老天爷啊,我已经活了两百五十多岁了,还在没脸没皮地活着,能不能把我的寿数借给他们一些?长老说这话的时候,往往仰头望着天空,但是天空深不见底,没有一点回声。
大约鸡叫以前,三婶家的油灯还在亮着,她一直没有睡下,在静听着村里的动静。又过了一会儿,她终于从门缝里听到了哭声,但却不是婴儿降临的哭声,而是大人的哭声,也不是一个大人在哭,听声音是一家人都在哭,可见有人在夜里去世了。很快,全村的狗都叫了起来,胡同里出现了慌乱的脚步声,有人奔跑,有人在小声嘀咕。三婶好奇地打开门,走到院子里,又走到胡同里。这时月亮已经偏西,借着微弱的月光,三婶看见长老也在胡同里,他也是一直在不安地等待着这个生死相交的时刻。长老看见三婶从家里出来,就说,老李家的儿媳妇生了一个胖小子,村东的王老头去世了,是同一个时辰。
有人来了,有人走了,一切都已尘埃落定,人们的心都放了下来,没死的人们感叹着,又侥幸躲过了命中的一劫。长老看着三婶说,回去吧,都快天亮了。三婶说,嗯。她边往回走边说,这一夜熬的,装老的衣服又白预备了,还费了不少灯油。
2
安葬完过世的王老头,河湾村又恢复了平静。一次自然的更替完成了,日子还要过下去,新生儿出生以后,慢慢长大就是了,不用人们太多操心,等到娃娃会走了,胡同里会多出一个玩耍的孩子。但是,在胡同里玩耍的不一定都是真人,有时埋在地里的小泥人偶尔也会出来,混迹在孩子们中间,也跟着奔跑和玩闹,不细心的人根本辨别不出哪个孩子是真的,哪个孩子是假的。长老有一种辨别孩子真伪的方法,他把孩子叫到身边,用手捏一下孩子的脸,如果两腮是硬邦邦的,没有弹性,有可能就是泥人。还有,问孩子是谁家的,父母是谁,他若是支支吾吾说不出来,或者转身就跑,那就有可能是泥娃娃,因为泥娃娃的嘴唇太笨,说话不利索,或者太小还没学会说话。
长老的办法也有判断不准的时候,比如有一次他看见一个孩子在野地里奔跑,他在后面追赶,结果追着追着忽然就不见了,孩子小,有可能隐藏在草丛里,也可能隐藏在长老身后,但是总会有点动静吧,怎么会忽然就消失了呢?长老百思不得其解,只能猜测他追赶的是一个泥娃娃,土遁了,藏身在地里了。而当长老一转身,娃娃又出现了,而且不止一个,是一群娃娃在奔跑和尖叫,你说怪不怪。
长老埋怨自己老了,感觉自己有些神志恍惚了。他毕竟是两百五十多岁的人了,虽然他至今一次也没有死过,身体还很健康,但是跟孩子们玩耍,显然有些力不从心了。在河湾村,长老是人们的主心骨,是族长,但是他分辨真假娃娃的方法,别人却很少使用,一是人们觉得没有必要分辨孩子的真假,都在跑动,都是那样脏乎乎的,很难判断;二是捉住一个奔跑的孩子,比创造一个孩子还要费劲,还追他干啥?不追了,放任他们随便玩耍,野生的孩子不都是这样的吗?他们那么小,那么顽皮,捉住他们有什么用?
人们对于娃娃们如何玩耍并不关心,也不在意一个奔跑的娃娃是不是泥人,人们关心的是娃娃出生那一刻,因为那一刻决定着谁将死去。人们知道,不让孩子们到来,村庄就会萎缩,那是不可承受的代价,早就被人们否定了。人们一致认为,宁可有人死去,也不能阻止孩子们出生。反过来说,如何不死,倒是一件值得思考的事情。
正在人们思考生死问题的时候,村里来了一个老泥人。这个老泥人跟成人一般高,长着胡须,略有些驼背,人们见了都感到陌生,但是被长老认出来了。长老说,你是村东头王老头家早年埋在野地里的小泥人吧?当年王老头还小,得了一场重病,他母亲就做了一个小泥人埋在了地里,长得跟你一模一样,当时我在场,我认识你,没想到你也老了。老泥人说,我原本是一把土,被人做成小泥人后埋在地里,替一个孩子抵命。我在地里慢慢长大,如今也老了。长老说,是,你抵命的那个孩子后来也老了,人们叫他王老头,前些日子他死了,而你却还活着。泥人说,我也活不长了,我的身体毕竟是泥土做的,很快就要散架了,我想在死前,回来看看我出生的地方。长老说,没想到你这么留恋出生地。老泥人说,你们都是真人,都是母亲生的,是母亲身上掉下来的肉,而我没有母亲,我是被人用手捏出来的,刚一成型就被埋进了地里,替人去死。长老见他要哭的样子,就安慰他说,别哭,我领你去看看你的出生地。
人们好奇地跟在长老身后,老泥人紧跟着长老,走到村东头。长老把老泥人领进了王老头家的院子里,用手指着墙角下的一个土坑说,当年,你就是从这里挖出的土,你看,这么多年过去了,土地一直在耕种,可是那个挖走泥土的地方,一直有个坑,最初是个小土坑,随着岁月的增加,这个土坑越来越大,而且永远也填不平。老泥人看着长老,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然后呆呆地望着墙角下那个土坑,慢慢地走过去,站在土坑里,久久地站着,不说话,只流泪。人们看见老泥人如此悲伤,也都沉默了,不再小声议论。没想到老泥人站在土坑里,突然放声大哭,眼泪止不住往下流,眼见把自己的身体冲出一道道沟槽,随后他的身体忽然瘫软松垮,变成了一堆土,正好把那个土坑填满。人们看到一个老泥人就这样被自己的眼泪冲垮坍塌,都目瞪口呆,也都留下了泪水,再也说不出话来。
看见老泥人忽然坍塌,碎裂为泥土,长老也沉默了。过了好久,他才自言自语地小声嘟囔说,来于土,归于土,这下安稳了,一辈子就这么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