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构时空|祈愿之野

文摘   2024-08-12 20:12   云南  

祈愿之野



       一


     “我理解不了这个世界。”老人呢喃着。屋外下着大雪,他知道自己命不久矣。待在他床头的少年,目光中满含悲伤,似与他的年龄不符。这使得老人无端恼怒起来。他已经在世上活了七十多年,看惯了各种各样的目光,有狡黠的,刚毅的,混沌的,蠢笨的,也有阴险狡诈的,令他至今回忆起来都心有余悸。然而,少年的目光与那些都不同,这是一种尚未对世界产生困惑与怀疑的目光。但从另外的角度说,没有困惑与怀疑,也就缺少了某种质感。他依然还是个孩子。

     老人牵住了少年的手指,接着又放下,如此反复几次。他想要在临终前告诉少年一些道理,但是许多话到了嘴边,又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老人在心中反复掂量着,该告诉少年什么,但他惊讶地发觉,很多他曾经以为无比重要的事物,到了此刻却不值一提。

     这是一间乡下最常见的小木屋,看起来摇摇欲坠,实际上被建造得非常牢固。风雪、大雨、洪涝甚至地震,都未能使小屋倒下。唯一要注意的是火灾,一旦小屋被从内部点燃,那么一切全完了。老人曾目睹过无数次这类的惨状,其实大多数完全可以避免,无非是里面的人不小心,抽烟燃着了床单,或是打翻了火盆。所谓远水救不了近火,人们也只得眼睁睁地看着木屋熊熊燃烧,将许多人辛辛苦苦一辈子积攒起来的财产焚烧干净。这还算好的,不知有多少人根本没机会走出屋子。因此,老人总是不厌其烦地告诫少年,一定要好好看管火炉,万不可在屋内抽烟。

此刻,少年眼中充满悲伤。他是在一个如同今日这般的风雪之夜,被老人在树林里捡到的。当时老人听到了哭声,一时站住不动。他知道森林里的危险——许多强盗或是败逃至此的武士,甚至还有传说中的树妖及传说被引诱的旅人很少能够回来。外面的世界很混乱,这也是老人当初来到此地的缘由,但尽管如此,这个地方仍然不是乐土,外面世界的灾祸仍时时向此地渗透。

老人细心停了一会儿,确定是真正婴儿的哭鸣。于是他慢慢走过去,但心中依然充满警惕。他时刻注意着周围的动静,稍有风吹草动就要停下来,仔细观察。每当这时,他的脑海里都会浮现出年轻时,在一次巡逻过程中二十多个同伴被敌人伏击,只有自己侥幸装死躲过的往事。那时他们置身另外一片树林,比此时的树林更静谧,更美丽。他想,他们之所以疏忽大意,正是因为被美所迷惑。

从此以后,他长了记性,知道美的背后隐藏着致命的危险。从此他进入森林,眼中再无高耸的树木,壮丽的树冠,光彩夺目的花朵,以及清澈的泉水。他眼中只有可以捕猎的野兔或山鸡,能够成为燃料的木材,以及他喜欢的鸡脚菇。他循声而去,在一处空地上发现了襁褓中的少年。

老人无儿无女,多年孑然一身。他将少年视作自己的孩子,悉心照料。少年从小就生长在小木屋里。渐渐地,少年长大了,他望着森林的入口,望着排排树木,对森林的内部产生了憧憬。老人禁止他独自走入森林,如果想要进入林中,必须要老人陪同前往。可是少年并不喜欢森林里的老人——像是兽类般警惕,异常紧张,目光凶狠。为了不见到此等模样的老人,少年宁愿不去森林中。

“任何事都会有尽头。”老人终于开口道,“我没法继续陪着你了。”

少年流下了泪水。他第一回体会到了生命的易逝。

“我理解不了这个世界。”老人又说道,这次他闭上了眼睛,似乎为了不使自己痛苦。半晌,老人再次开口道:“我以前喜欢看你的眼睛,因为你的目光纯净,那是无忧无虑和善良的心灵才具有的目光。但是,现在我害怕你的目光,因为我要死了,拥有这样目光的人独自生活在这个世界上是可怕的事。”

老人艰难地吞咽了一口唾沫。少年安静地听着。

“我没办法放心,除非你答应我一件事。”老人喘着粗气,“这是我死前唯一的请求。”

少年上路了,带着满心的疑虑,像是带着一件沉重的行李。他的腰间别着老人临行前给他的匕首,那是老人的防身之物,少年曾见过它如何锋利,眨眼间就切断了阻拦前路的坚硬藤蔓。刚出发时,少年不时就将匕首拿出来,攥在手里,在阳光下反复观瞧。虽然这把利刃比自己的年龄都大,可当阳光照在匕首上,它散发出的寒光还是令少年心生胆战。

“我请求你去杀一个人。”老人这样对少年说。十年前,老人在镇子的酒馆喝酒,无意中惹怒了一个酒鬼。那酒鬼对着老人一顿辱骂,还将唾液吐进老人的杯子里。四周全是嘲笑声,老人提议他们去酒馆外解决。之后,老人趁酒鬼慢悠悠往门口走的间隙,快步逃走了。他知道周围全是酒鬼的同伙,自己没有胜算。

但很显然,这个耻辱在十年后仍使老人耿耿于怀,以至于要请少年为自己一雪前耻。他告诉少年,酒鬼的名字叫森,曾是镇上的卫兵,由于喝酒误事被开除出卫兵队伍,成了屠夫。森家就住在镇子第三区的21号。

少年很是奇怪,既然老人对森的情况了如指掌,为何要等十年才让自己去复仇。但是看着说话都显得艰难的老人,少年最终什么也没问,只是按照老人的指示,从老人的枕头下面拿走了匕首,说一定还老人公道。

“在你回来前,我不会死。”仿佛是要让

少年安心似的,老人说道。他知道少年能够完成任务,因为他从小就每天教授少年剑术,风雨无阻。

少年就这样上路了。想要抵达镇子,需要先穿过茂密的森林。这是少年第一回独自走在林中。没了老人的庇护,最初他走得很不安稳。眼前几乎没有可行的路,勉强踩出的小道也基本被灌木吞噬了。还有巨大的蕨草,覆盖了地面,使他难以辨认下面会不会藏着剧毒的蛇或蜈蚣。高大的树木像是一座座高塔,垂挂着藤蔓,树冠掩盖了天空,只透出碎金般的阳光。少年从小就听老人讲,森林里充满了未知的危险,万不可掉以轻心。对少年而言,未知本身已成了最危险的事情。

他走得很慢,每走一步都深思熟虑,仿佛下一步就可能踏入万丈深渊。按照这样的速度,即使走上一周也走不出森林。他紧攥匕首,劈开拦在面前的枝丫与藤蔓。渐渐地,他认识到脚下的路并非每一步都充满危险,事实上目前为止他走得很顺利,连脚都不曾崴过。他的步子不知不觉间加快了。他在心中盘算,如果能一直这样走下去,他将只用在森林中挨过两个夜晚,甚至只过一晚也未尝不可。

夜幕降临了,少年恍惚看见一点火光。走近了,发现确实有人点燃了一小堆篝火。他站在一棵柳树后面观察着,脑子里又响起老人的话:森林里到处都是陷阱。

借着火光,他看清了。那里只站着一个穿红色大衣的女孩,正将手伸向火焰取暖。这时,忽然一阵狂风,将火堆吹散,光芒顿时黯淡大半。女孩焦急地用身体阻挡着风,不叫风完全吹熄火堆。可是她的身形太瘦小了,根本挡不住风的进攻。女孩着急得快要哭出来了,却无济于事。眼见火焰即将完全熄灭,少年快步跑了过去,与女孩一同挡在篝火前,保护着颤巍巍的火苗。

不一会儿,风安静下来了。

“你是谁?”红衣少女警惕地望着少年。

森林中充满了各种各样的陷阱,比如强盗、流兵以及据说能够诱惑旅人的树妖。红衣女孩没理由不警惕。因此,少年收起了匕首,老老实实地介绍了自己,告诉她自己从哪里来,要去往何处。当然,他隐去了此行的目的,只是说去探亲。话说出口,少年便惊讶地意识到,这是自己此生第一回撒谎。

红衣女孩告诉少年,她在等妈妈。妈妈去附近的溪流取水了,临走前嘱咐她一定要看管好火堆,不能使其熄灭,否则妈妈将难以辨别回来的路,而她也将陷入危险。突如其来的狂风使火堆已经奄奄一息,少年一边让女孩帮他挡住不断流窜来的小风,一边努力地生火。森林里太潮湿了,生火很不容易,他费了很多劲才终于将火堆重新点燃。

红衣女孩的妈妈一时还未归来。他们安静地盯着颤抖的火焰,陷入沉默。

首先打破沉默的是红衣女孩,她告诉少年,外面的世界有一些布道者,宣称世界的本质是火。他们崇敬火,认为世界就是一团滚滚燃烧的大火。少年听后很是惊讶。世界怎么会是火呢?他扭头望了望四周,他们正身处幽暗寂静的森林,鸟兽无声,一切似乎都是静止的,这看上去与不断运动的火焰有着根本不同。

“这是因为我们太渺小啦。”红衣女孩笑了,露出两颗可爱的小虎牙,“我们以为身旁的事物都是静止不动的。实际上,它们每时每刻都在运动,只是我们看不出来。就像有一种叫蜉蝣的小虫子,日出而生,日落而亡,它的一生在我们看来是短暂的,可是它自己也许觉得已经够长了呢。如果有人能活几万年,再来看我们的世界,也许在他眼中也不过一瞬,世界的运动变化也就像火焰一样永不停息。”

少年被红衣女孩说的话震撼到了。另外,他还觉得她的话像诗一样。老人曾教给他一些叫“诗歌”的语言,其中一句他现在还记得:“祈愿之野上,良心彳亍独行,犹如被遗落的珍宝。

“我还是想不通,我们的世界为何是火焰。”少年苦恼地摇摇头,“外公告诉过我,火焰是必要的,也是危险的,它可以轻易毁掉一切。我们怎么可能生活在火焰里呢?”

“不是我们生活在火焰里”,红衣女孩依然是那副可爱的微笑,只是此刻她转过头,不再对着少年,而是对着火堆说话,“而是我们本身就是火焰。”

闪烁的火光映照着女孩的脸,像是一幅运动着的画。

“你妈妈怎么还没回来?”少年感觉自己像在说梦话。

就像女孩妈妈正等着这句话似的,一个老妇人从黑暗中现身。她头发花白,但目光熠熠,看起来风韵犹存。她谢过少年,然后邀请他在自己家里住一宿,明日再赶路。女孩的家就在森林深处,也是一间小木屋,和少年从小居住的木屋相差无几,使他很是亲切。女孩妈妈为少年打扫好了二楼的空房间。被子虽然破旧,但经过了早上的晾晒后,现已散发着温馨的香气。少年很快就睡着了,他梦到了女孩,之后发生的事令他震惊且羞于启齿。他猛地睁开眼睛,发现红衣女孩正站在他的床头,低头凝视着他。她没有笑,面容严肃,然后俯下身向少年的嘴唇轻轻一吻。少年这才注意到,红衣女孩此时并未穿红衣。他仿佛听见女孩在耳畔轻轻地说:“我们都是火焰……”

后来的事像是射出去的箭,只不过没有减速,而是加速前行。他与女孩携手走进庄严的堂屋,接受亲朋好友们的祝贺。老人也来了,用手背擦拭着欣慰的泪水,他每天外出打猎、砍柴,女孩就在家里准备他最爱吃的饭菜,他们有了两个漂亮的孩子,一儿一女,他和女孩坐在窗边,温煦的阳光照射进来;他亲吻着女儿圆乎乎的脸蛋,抚摸儿子光滑的小胳膊;女孩在烹茶,盯着炉火愣神,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红晕。

有一天,他打猎外出回来,听到林中溪流清澈的声响。他突发奇想,要给家人带几条草鱼回去。他来到溪边,俯下身,只见流水潺潺,可以清楚地看到水底的草茎和石头。他的面庞也映照在水面上,尽管摇摇摆摆。他忽然明白了什么,一声不吭地扭头离开。

回到家中,女孩在烹茶,两个孩子在客厅的地板上玩积木。他坐到椅子上,就好像很疲劳似的,出神地望着他的家人们。女孩发觉了异样,走过去,抚摸他的额头,问他是不是累了。

“我不知道这是真的,还是假的。”他仰起脸,像是个孩子在乞求什么,“这么多年了,我们的样子都没丝毫改变。”

女孩的手僵硬在半空。

他说,他从小听老人讲过,树妖会幻化成人形,引诱旅人进入他们的幻境。可是,他们只能利用旅人脑中的记忆去虚构一个世界。因此置身这个虚构世界中虽可感到时光流逝,人却不会变老,因为记忆是过去发生的事,而不是未来。

......



大家MAST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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