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的这些夜晚
阿维拖完地,何月总要随手洒几滴香水。她喜欢屋里香一点,坐在扶手椅上,捧杯喝着,看看窗外面,像在咖啡馆里——只不过没人嘻嘻哈哈推门进来。家里就她和阿维两个。经常看到她们的,都会与她们姐妹俩打招呼说:姐妹俩买东西啊,姐妹俩出去啊。她们也只是笑笑,好像,她们就真的是姐妹俩。
姐妹俩碰巧都一个人过,碰巧小孩都不在身边,不用管,也不多的吧?
她们当然不是真的姐妹。老杨病逝前那两个月,何月因为妈妈感染上了“白肺”,也在医院陪护。她们搭上话,是有一天她去茶水间热米饭,排在阿维后面。阿维前面,也是一个女的,在热楼下买的南瓜粥。那种老式微波炉,坏掉的按键粘满橡皮膏,也没显示屏,何月估摸她转的那一下七八分钟都有了,热个粥要这么长时间心里甚感奇怪?不过,人家喜欢烫一点,跟她有什么关系?等着微波炉“叮”地停下,那个女的一拉炉门,就叫起来。何月伸过头去看,可不是半碗粥都溢到了底板上,剩下的还在翻滚着往外溢。阿维手快,用纸巾裹着把粥端出,看那女的已是束手无策,只会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阿维笑了笑说,没事,这个我来弄吧。何月看她纸巾不够,递了几张过去,对着转过来的脸笑了笑,你们住5号吧?我们在隔壁17床。
晚饭时间,眼看老杨呼吸越来越弱,同一个病房的都逃了出来。人将死时最后吐的一口气最毒——经常进出这栋楼的人多少听说过。何月拎着打包来的一碗馄饨走出电梯,电梯外一走廊的人,单给阿维留出一个雪白的空档。灯影里的阿维,暗昏昏的像个雕塑。她走过去,想说什么时候了,你儿子还没到?结果只伸出空着的那只手往她臂上按了按。阿维扭头,看见是她,眼眶一红,半个人就靠了过来。老杨连床一块儿被医生推进电梯,阿维也跟下去了。第二天查房,何月问医生老杨怎么样了?医生说天一亮就拉殡仪馆。何月想想又问,临终的人不能单独有个地方?医生说,随便你到哪个医院打听一下,有这种地方没有?就我们这儿还让你一年半年地住下去,别的医院不赶你走才怪。何月说他说得对,病房这么紧缺,反正,最后都得让人看着死,倒也公平。
也没想到在墓地又见到了。阿维是来办手续缴钱,趁冬至到了,给老杨落葬。何月则是提前过来祭拜,免得正日赶上礼拜天人多。两个人都是独自来的。何月的爸爸走了快十年了。妈妈出了院,又回养老院去了,那边有她的老姐妹,她向来听老姐妹胜过听何月的。何月自己离了婚,就一个孩子还不在身边,也没兄弟姐妹,像个孤儿一样。
阿维倒是父母双全,跟着在深圳做餐饮的弟弟一家。儿子读完二本大学,也投奔舅舅去了。老杨一走,独她冷清。
退了休也去啊,深圳多好,何月说。
一年就一个季节,偶尔住住还好,久了我是不要去的。阿维说,又问何月孩子在外面哪儿?
加拿大。
温哥华?
蒙特利尔。
哎,不太听到这地方。
和温哥华两个方向,我第一次听也不知道在哪儿。
一个比一个跑得远。
比我们能跑。
读大学?
读博。已经工作了。
博士啊,厉害厉害。
也就这还能吹吹。
那当然,博士妈妈,多让人羡慕。
何月笑。
去过加拿大?
没,不是疫情吗?毕业典礼都没去。何月缓缓地朝车道走着,沿途的绿松侧柏在路上拖出一道黑影,像是活着和死去的中间地带,让她忍不住多吐露了几句。真的,其实不去也好,前夫的老婆肯定也要去,夹在里面难免尴尬。
孩子回来过?阿维撩撩头发又问。
没,开始是不想回来,就那点钱,什么都得省着。后来你也知道,要不没有票,要不票有了,又贵得吓人,还要这“码”那“码”。
不是现在什么“码”都不要了?
现在是忙,是没时间了。
阿维说,也是,现在要个工作多难。对了,你怎么回去?
叫滴滴来的。
那我送你。阿维朝着路边的雷克萨斯牌汽车走去。好像知道何月在想什么,回头说,这我弟弟换下的,买这车的时候啥钱没有,跟我爸妈一起住老破小,前面倒也赚了点,这两年餐饮不好做,又亏回去了,老说我都不惦着钱,钱干嘛找我?想想也对喔。
何月笑笑。她还留着阿维擦微波炉的最初印象,坚持一个愿意给陌生人善后的人,是不会坏的。
过后,阿维找她,叫她出来透口气,她也都去。反正不去也是自己待着。不是待在画廊的后厨,就是待在家里。私厨的特点在于私,用不着跟人打交道,只要味道到位,经常进出画廊的这批熟客什么好东西没吃过?不然画家夫妻也不留她这么多年。别的也不算苛刻,唯一的要求就是一尘不染,不要说案板灶台,就是她自己,刚做完热油沸滚的菜,也得一尘不染,捧出菜品,得像捧出一幅画,无一丝烟火气。这两年画廊生意不好,画家夫妻隐居乡间,又或者别的她根本不知道的地方,总是关门居多。好在还有老顾客找她,她就在家里做了送过去,也算有点收入。
一天一起去爬山,看见山南有片楼,新盖起来的,前后都是落地玻璃窗,都觉得住这儿倒好,开窗就是山坡,那个绿。阿维便念想上了。一天打好几个语音电话问何月买不买?何月说不买,她就说,你不买我买。再不就说,我买了你来住。何月只好笑,叫她房钱少收点。
隔天路过售楼处进去一问,她们看中那幢还剩顶层西边的一套。何月觉得不行,西晒,再加顶层,夏天不热死。阿维说怕什么,现在过夏天谁不用空调?大不了费点电。山边边房子便宜,平方不大,也够她们每人拥有一间带卫生间的卧室。
何月一开始是决不想买,可进了“她自己”那间,往飘窗上一坐,前面望望,两边望望,就不想起来了。阿维说的也对,不买下来,总不能做成自己想要的风格。你不喜欢奶油色的墙?奶油色的家具?搞个大点的案台,揉揉面团看看山?阿维总能有办法让她动心。真要付定金签合同了,到底不想当租客,还是出一半的钱,求个平起平坐,把房子合买了下来。反正她不养车,不养孩子,贷点款,还付得起。至于她自己住的房子,有重点小学,还有口碑不错的幼儿园,租出去不难,就怕到时垃圾扔一屋子,还得她去收拾;卖,眼下她还没这打算,淘淘的东西都还放着呢。阿维叫她先把东西搬过来,又不是没地方。你那房子水管、淋浴器都老化了,以后不见得还住回去,哪天不想一起住了,买个小公寓自己住住不好?照阿维的意思,万一她们中的哪个得了难治的病,也得散。她不会让何月管她,变成她的护工。人最说不准的就是命。比如老杨,那么健壮一个人,说走就走,谁知道呢?阿维这么急着换地方,也是不想再回到和老杨一起住过的房子,在卧室觉得“他”在客厅,在客厅又觉得“他”在阳台,抽了烟,往楼下弹掉烟头,掸掸烟灰就进来了。所以,这边开始找人设计装修,那边的房子就挂牌卖了。
房子弄好,也是阿维先住进去。何月迟了几个月,过了夏天才搬,也只打包了几个纸箱子,叫个车就过来了。她喜欢慢慢理,什么要,什么不要,得在手里过个一遍两遍。这点她不像阿维,或者说,她以前以为和阿维一样,这比阿维还要决断,现在才知道自己这么黏糊不清。
阳台的花草能搬的她都搬了,剩下的不是太大,不好搬,就是连成片,没地方下剪刀。也正好,隔三岔五回去一趟,浇水、顺便开窗通风、拖拖地、擦个桌子,不至于灰尘满地,下不了脚,至少淘淘回来,还走得进来,不被霉味熏倒。
淘淘倒是无所谓,叫她看着扔就是了。每次说到回来一趟,看看奶奶外婆,就有块玻璃落下来,插到她们之间。也确实有块玻璃——几年了,淘淘总在屏幕上,看着在笑,在甩发头,摸上去只有玻璃的触感。淘淘一门心思考托福考GRE的时候,她还很高兴,她逃离不掉的地方,淘淘算是逃离了。虽然博士没那么好读,到底扛了下来。也算先苦后甜,学位拿到,工作、男友都有了。
和阿维合住,视频聊天的时候她说起过,还挑了几张照片发过去。可淘淘回复她的不是“挺好啊”,就是“哇,不错啊。”再没别的了。也是,淘淘看起来,这和她有什么关系?她又不认识阿维。一个陌生阿姨而已。博士的脑子别的地方好使,在看待她和阿维同居这件事上,和周围的人差不多,不至于把她们想成同性恋,只不过理解为她们刚巧都没男人,刚巧都不想再找男人——其实也就是刚巧都没男人要她们。至于她自己归结的几条理由:环境好,搭个伴热闹点;老房子大,就她一个人住,有点浪费,也不知淘淘信了多少,有没有听出她没讲出口也讲不出口的寂寞和冷清。
那我拍下来你自己看要还是不要?一天,她坐在两只小棉鞋边上,给淘淘发了条微信语音。
淘淘照例回了个“嗯”。
她摆正棉鞋,把两只手伸进去,看着被撑起来就像有小脚穿着的饱满的鞋头发呆。
看尺码,肯定不是她买的。那几年她还在医院,整天加班,剩下一点时间还得划成几份,分给女儿、丈夫、父母、公婆,每份都零零碎碎。有点空闲还想着画几笔,就画在医院随手抓来的废纸上。一匹小马,一块草地,几间小房子,小时候邻居老太太教的,老太太还说,画画能让她过得跟别人不一样,不然老了就只能谈谈吃什么能抗衰老岂不太乏味。后来读书结婚搬家,再没见过老太太,可这句话不知怎么一直没有忘记。
她把手从小棉鞋里退出来,摸着磨旧的绒面,好像淘淘又回到很小的时候,舍不得把它放到不要的那一堆里。
过两天你就不这么想了,阿维说她。
她也觉得过两天是个好办法,让要和不要在这两天里来个发酵,之后嘛,自然就尘归尘,土归土咯。不过,阿维申明她说的过两天就是过两天,可别拖个一百天两百天,最后也只会还是老样子。
这话说了也就两天,阿维先是头痛,接着就是咳嗽、低烧,何月问她是不是“阳了”,她觉得不是。想想身边都阳过一波了,她们又不出门,怎么可能?可抗原做出来就是阳性。
看着试纸上多出来的一条杠,阿维说,你那房子还能住吧?要不你去那边住?别传染上你。何月想着都几天了,一个屋子,一个饭桌,要传早传上了。口罩她是戴的,饭菜、热水也都放到阿维房间门口,不进去。又过了两天,她端着早饭出了厨房,拐向阿维的卧室,忽然迎面就像撞上一团黑影,软绵绵黑压压地把她裹在里面,晚上就开始背脊发寒,喉咙疼。
反正阿维差不多退烧了,起来做点饭也可以了。她收拾好背包,才跟阿维说要回那边,没敢叫滴滴,也没坐公交车,走了一个多小时。路上看见药店,进去买了体温计、退烧药,又顺手带了点吃的,背包沉着肩,穿得又多,汗津津的,感觉像永远走不到了一般。等到那幢楼的尖顶突然从楼群后面闪出来,不知触到她哪根神经,竟淌下了眼泪。就像和前夫广志认识之后,礼拜六去他上班的农林站,说好有事不来接了,因为不放心她,又挤出时间来了,正好是她下了车,懵懵地找不到路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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