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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起来,章本焕洗脸刷牙后做的头一件事,是把分别供在三处的三杯清水喝掉,然后斟上三杯新的,重新供到观音、财神和阿根廷球星马拉多纳的像前。
观音像是一幅白描画,出自他的朋友蔡老师之手;财神是木雕像,能算个古董了,是他从富阳古玩市场淘来的;马拉多纳是大幅照片,手捧大力神杯。本焕想得蛮周到,让他们三个分开三处。观音像挂在他原先做卧室,而今已改成私人会所式餐厅小包间。财神在隔壁的起居间,这里是来了客人他陪着喝茶的地方。马拉多纳在最外面的客堂,一进门就看见了。
财神不必说,中国人都喜欢。观音对他的意义跟多生儿子无关,只考虑“她”是个女的,所以挂在原先做卧室的这间,能让他觉得好歹有女人相伴,还不算太冷寂。敬仰观音和财神是国粹,他本人的神是马拉多纳,便自称“球迷多纳”,在富阳名气还很大。久而久之,许多人不晓得他的本名章本焕,却都晓得“球迷多纳”,通常简称他“多纳”。
一个来和他过夜的女人说,“你应该供白酒的。”
多纳说,“我最初也是供白酒。要省钱,用的是源口的土烧酒,而且只供不喝,不然一大早这样三杯落肚还怎么上班?”
不喝,酒还是会渐渐挥发掉,感觉就是被神祇们喝掉了,这也是他给他们供酒的初衷。可是这么一来,他这个总面积才六十几平米的家,很快就会被一股辛辣的酒味充斥了。待在这气味里,就算没喝酒感觉也是醉醺醺的。
有朋友就建议他,用盖子把盛了酒的玻璃杯盖住,这样就不挥发了,还节省了酒。
章本焕觉得盖住杯子不让喝,跟索性放一瓶没开封的酒在那里没啥两样,那不虔诚。
又有朋友说可以用清水代替白酒,根本看不出差别。酒也省了,气味也一点儿没有。这……行吗?没事,别人家都是用水代替的。
朋友说的是自来水,章本焕后来改用桶装的直饮水,这让他的歉疚轻微些。再说一早起来多喝些水对身体有益处。
每早这样做一遍,把水喝了,换上新的,做完去上班。
他家所在的这栋楼很破旧了,地段却是极佳,在桂花路上,五百米范围内医院、超市、菜场、宾馆、各类餐馆、面店、茶楼、澡堂、“郑远元”、银行、影剧院、书店乃至区政府,样样齐全,而且离他上班的地方也才三百米远。
今天他不去公司上班,而是顶替朋友阿董,去大通菜场的南门口查验顾客的健康码。阿董昨天去上海给外婆奔丧,走之前跟社区商量让同属本社区的章本焕替他代班两天。本焕自己所在的公司,他上班按日期逢一逢六这两天,上全天二十四小时,其他日子都休息。今天十二号,离十六号还有四天,给阿董代两天班没问题。查验健康码没啥技术含量,有责任心就行。
南门口还有另一个执勤的,和章本焕搭档,是个女的。因为戴着口罩,他看不到她的鼻子和嘴。光看眼睛,清澈如水,还带点忧郁,猜想这应该是个美女。很可能还是个大美女,尽管看她的额头应该不小于四十岁了。
多纳觉得,他答应阿董答应对了。
可是,在接下来的三天里,这女人始终不曾在他面前摘掉过口罩。
该要吃午饭了,照规定,他俩轮换着离岗,就近在一家小饭馆吃工作餐。
在女人离开和返回时,他从背后和正面都欣赏过她的身材,绝对算是亭亭玉立的那种,身高和上下身比例都恰到好处的那种……他自己大部分时候也必须戴口罩。但一天下来总有要吐痰的时候,只能摘了口罩吐,用手纸包着扔进垃圾桶。还有偶尔要抽个烟,坐到门外露天去抽,也得摘了口罩。他的整张脸,女搭档一定看到过。不过在多纳的想法里,美女才值得多看,哪怕看一眼也好。
来这里上班的头一天他俩就彼此做过自我介绍。女人名叫盛芹,原来是在一家KTV上班,因为疫情防控,KTV关门歇业,她被社区安排做临时工,来菜场把门验码。
他说,“我叫章本焕,也可以叫我‘多纳’ , ‘ 球迷多纳’ , 马拉多纳的那个‘多纳’。”
盛芹说,“巧了,我也是马拉多纳的忠实粉丝,所有球星里我最迷他。”
他很想说往后你就迷我这个多纳吧。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毕竟是初识,不能一上来就来这套。接下来多纳详细介绍了他这个球迷是如何的专业,做过“绿城”啦啦队的队长,上过央视,《中国青年报》登过他的照片,拥有一件有马拉多纳签名的球服,还有一双姚明的球鞋,因为他同时也是篮球的球迷,他老家大章村更是以篮球著称于全省。
“啦啦队长?”她问,“你在球赛中是背对球场的?”
“必须的,我要鼓动观众。”
“不看球,那还算球迷?”
多纳被她问住了。想了一下,说,“拉拉队长是现场球迷的领袖。”
她看看他,觉得也是,没再说啥。
傍晚五点半菜场关门,章本焕骑自行车回家。
路过龙浦路的彩票出售点,他花六十块钱买了体育彩票。二十多年来,除非特殊情况他每天必买。刚发工资的几天,钱袋充裕,每天买五六十块。到了月底手头紧了,他会跟店家赊账,只买三十块的。虽然中奖的概率那么小,这也是他“球迷多纳”对包括足球、篮球在内的体育事业的支持。
七年前他离了婚,夫妻合开的小吃店归了前妻,儿子也跟了她。一个人过很自由,嫌孤单了就找朋友喝夜老酒,有需求了就花点钱叫个女人来过夜。还有钓鱼、打牌、搓麻将、玩摄影、拍视频发朋友圈、在家做菜款待朋友、这里那里跑来跑去和女人幽会……总之业余生活也够丰富的。
不过,章本焕和“球迷多纳”并不完全是同一个人。多纳享受着单身汉的快乐,得过且过,随遇而安,从来不缺女人,而章本焕则力图重建他个人生活的传统秩序,重点是要再婚,这些年也没少在这方面尝试,却每每是人财两空。
到了家,他开始给自己做饭。一个人吃饭,两个菜足够。今晚他做了大蒜炒酱肉和红烧鲫鱼——两条不算大的,是昨晚他在富春江边钓的。
熟悉他的朋友都晓得他厨艺了得。态度认真时,他做一桌菜,色香味各方面堪比富阳任何一家中档以上餐馆的水平。也因如此,做“台上台”酱香酒销售的朋友裘毅便鼓动他在自己家里办个小小的会所,只一间包厢即可,挤一挤最多可坐下十一二个人。裘毅还赞助他十箱“台上台”,说好他的会所只卖这款白酒。
生意却不怎么样。多数时候的宴客,实际上是他自己破费请朋友吃饭。有一天裘毅对他很不满,说你有请人吃饭的瘾啊?开会所,让人家白吃,所以你做了穷鬼!
不过也有例外。上周五有个朋友曹宏民要他做一顿两个人的晚餐,出价一千块,食材也由他去购买, 朋友只要求每个菜都要“素雅”。
章本焕排了菜单:一条斤把重的富春江翘嘴白鱼,清蒸,配上黄色的姜片、红色的辣椒和绿色的小葱,必定好看。再有一个儿菜炒虾仁,淡绿色和半透明的青白色,一看就素雅。朋友还特别交代,除了鱼虾还得有女人爱吃的蔬菜沙拉或者水果沙拉,这个可以稍微有点花里胡哨。还有火丝银芽,切得很细的火腿丝炒绿豆芽,还有尖椒炒虾皮,还有白斩鸡……差不多了,都够素雅的。
他大致算了一下食材的花费,两百三四十块,能让他有七百多块赚头。当然他还得付出劳动,而且是有技术含量的劳动。
晚上6点前,曹宏民来了,带来一个漂亮女人。
此时,本焕的厨房活也都做完了。
曹宏民再提一个要求:菜端上桌他就出门去,午夜前不得回家。
那晚,他乐颠颠跑去“李白酒吧”消费,还请吴非喝一杯威士忌,把他为朋友做菜并提供他俩方便行事的场所,都跟吴非说了,还添油加醋地说了一些他猜想的那对男女在他家中会怎样怎样,就像他自己正在经历着似的。
吴非做电影导演虽然有些过气,却不乏对日常生活情景的判断力。他对多纳说,你朋友很划算呢,总共才开销一千块,美餐一顿,然后美事一番,把开房的钱也省了。
多纳说,我也不吃亏啊,菜钱三百还不到,剩下的都是赚头。
账不是这样算的,吴非说,表面看你赚了,但一晚上你得在外面打发时间。这不,来“李白”泡吧,还请我喝威士忌。这也是成本嘛。这瓶格兰菲迪总是你买的吧?
接下来多纳说的话让吴非有些吃惊:吴哥,这就轧平账了嘛。我这样的人,平头百姓一个,过日子一天是一天。能把每一天都过成像今天这样,那边成全了朋友的好事,这边又能跟吴导你这样的名人对饮,我还想怎样?很满足了!
所以裘毅那天还说他,听起来所有朋友都夸你多纳很大方。你应该还听得出来,说你大方的意思,也包含说你很傻。
他当然晓得是这样。他自己的看法是球迷多纳只是天生的好交际,还有天生的爱热闹。要是每天都能有那么一对男女肯花钱买他的厨艺和他的钟点房,那么他又能把这笔钱花在交友上,做人能做成这样他还有啥不开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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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见2024年第五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