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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早晨七点就从东边的山尖上冒出来了,光芒万丈,把老垭镇照得红彤彤的。当时,镇上的党委书记门南开正在卫生间的窗口刷牙,发现牙膏都被朝霞染红了。没想到,他吃过早餐去上班,刚走到办公大楼前,太阳突然不见了,眼前顿时昏暗下来。门南开自言自语道,“这天,变得也太快了。”
八点差五分,门南开到了办公室门口。门口站着一个尖嘴男人,嘴唇虽小,但嘴皮奇长,还戳出来两个龅牙,看上去就像一只啄木鸟。门南开一眼认出了他,马上打招呼说,“这不是油菜坡的朱来富吗?”朱来富有些激动地说,“门书记的记性真好,还记得我的名字。”门南开一笑说,“别人我不记得,但你我是记得的。”他边说边打开了办公室,将朱来富请了进去。进门后,门南开问,“你这么早来等我,不会又是来告状的吧?”朱来富说,“门书记怎么这样会猜?我的确是来告状的。”门南开问,“你是不是又要告舒镇长?”朱来富说,“门书记真是太会猜了,简直像我肚子里的一条蛔虫。”门南开听后哭笑不得,转身坐在了办公桌前,并示意朱来富到对面的沙发上就座。
舒同文也是油菜坡人,与朱来富同庚,两人从小一起玩,一起放牛,还一起上过几年学前班。他们住在村子最北边,小地名叫金银顶。那里面积不大,但森林茂密,土地肥沃,养羊羊肥,养牛牛壮,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只是,那地方山高路远,离位于村子南端的村委会将近十三里,步行最快也得一个多钟头。更让人头疼的是,路上还要经过百坟埫,埫里埋了几百座坟墓,天一黑,那些孤魂野鬼们便从坟墓里跑出来怪喊怪叫,吓死人的。要不是迫不得已,没人天黑之后敢走那段路。当年,朱来富在金银顶上完学前班,就没再到村委会那里读小学,正是害怕放学晚了走百坟埫。舒同文喜欢读书,硬着头皮上了小学,可还是被百坟埫的鬼吓过几次。不过,他后来到老垭镇读初中就好了。初中生都住校读书,他再不必夜走百坟埫了。读完初中,舒同文考上了县里的师范学校,毕业后先教了五年书,然后又选调到镇上担任宣传委员。三年前,舒同文被派往老家当了一年的驻村第一书记,由于精准扶贫有功,便回到镇上荣升为副镇长。
在门南开的印象中,朱来富这已是第三次找他告舒同文的状了。门南开始终想不通,他们两人不仅是一块儿长大的伙伴,而且舒同文还多次关心过朱来富,不知道他为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告自己的娃娃朋友。
朱来富第一次告状的时候,还是在舒同文到油菜坡担任驻村第一书记不久。舒同文干事果断,雷厉风行,驻村不到一周便和村干部一道把村里的住房特困户摸清楚了,其中就有朱来富。接下来,舒同文按照上面对住房特困户进行集中安置的要求,马上开始了选址,然后又迅速修建安置房。那些住房特困户,除了几个孤寡老人,差不多都是村里的单身汉,要么智障,要么残疾,要么有病,一直住在危房里。最初讨论住房特困户名单时,村主任施远芳本来建议把朱来富从名单中删掉。她说,“朱来富的老婆虽然跟外地的一个药材贩子跑了,但他既不傻也不缺胳膊少腿,身体硬邦邦的,老爹朱宝贵还能喂猪放羊,他自己若是不好吃懒做,早就可以不住危房了。”舒同文却说,“据我所知,朱来富从前不是好吃懒做的人,后来因为老婆跟人跑了才破罐子破摔的,想想也有些可怜。”再说,他父亲也老了。既然他们现在住的是危房,那也只好集中安置。否则,他们的危房哪一天塌了,有人被塌伤甚至被塌死,到那时上面追责不说,关键是我们的良心将会一生不安。舒同文这么一说,施远芳才同意保留朱来富的名字。谁知,分到安置房以后,朱来富居然告了舒同文一状,说他事先不征求危房户的意见,特意把安置点选在村委会附近的公路边上,完全是在搞形象工程。
朱来富第二次告舒同文,起因是为格郎村道路刷黑的事。当时,舒同文已提拔为老垭镇的副镇长,分管全镇的乡村振兴。去年夏天,上面要求每个乡镇必须打造一个乡村振兴示范村,同时还下拨了一笔专项资金。格郎村位于一条小河之滨,依山傍水,环境优美,到处都是绿色茶园,茶产业颇有名气,加上基础设施较好,水泥车路早已通到了每家每户。因此,镇上决定将格郎作为乡村振兴示范村进行打造。舒同文接受任务后,很快理出了三步走的工作思路。第一步,在原来的水泥车路上加铺一层沥青,将路面刷黑,让乡村道路更加平坦和美观;第二步,帮村民们把没有装修的外墙打扮一下,该贴瓷砖的贴瓷砖,该涂油漆的涂油漆,使农家住房看上去更整洁更靓丽;第三步,为那些生产茶叶的企业提供技术援助,优化产品包装,扩大品牌效应。不曾料到,格郎村刚开始刷黑路面,朱来富又到镇上找门南开告状,质问道,“我们油菜坡至今连一条水泥车路都没有,舒同文为啥不修?格郎村的水泥车路已经户户通了,他却还要把路面刷黑,这不是明显的厚此薄彼吗?说好听一点,他不为我们村雪中送炭,而只为别个村锦上添花,说难听一点,他这纯粹是在拿国家的钱搞面子工程。”
朱来富头两次来告状,都被门南开挡住了。第一次,他跟朱来富解释说,“你们村选址修建安置房那件事,我是知道的。舒镇长之所以把地址选在公路边上,是有他的考虑的,一是方便几个孤寡老人看病就医,二是想帮那些单身汉们找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做,挣点生活费,比如扫马路。再说,这个地址是舒镇长和村干部一起选的,村主任施远芳非常赞成这个选择。”门南开这么一解释,朱来富再无话可说,扭身就回去了。第二次,门南开盯着朱来富严肃地说,“请你别动不动就给干部扣帽子,不是搞形象工程,就是搞面子工程,每顶帽子都压死人啊。其实,舒镇长做事都是在落实上级的指示,并没有自作主张另搞一套。就说格郎村的道路刷黑吧,舒镇长丝毫没错。打造乡村振兴示范村是上级的要求,这个要求的出发点肯定是好的,因为乡村振兴是新时代的新事物,凡是新事物,若要推广,都必须先有一个示范,然后才能以点带面,星火燎原,遍地开花;再说,镇上选择格郎村进行打造也是对的。那里的基础好,打造起来相对容易一些。舒镇长的工作思路拿出来后,镇党委开会讨论过,一致认为切实可行,然后才开始施工。”停了片刻,门南开又说,“至于你们村的车路,我们一定会修,包括另外几个没通车路的村子,都要修,不仅要修,而且还要硬化,也要刷黑。”门南开说到这里,朱来富红了脸说,“那是我想简单了。”说完,他就灰溜溜地告辞了。
办公室窗外越来越灰暗,室内也阴沉沉的。门南开看了一眼坐在对面沙发上的朱来富,感觉他也模糊不清了,像一个被火烧过的树疙瘩,只有那张尖嘴还隐约可见。他于是打开了天花板上的吊灯。
灯光让办公室猛然亮堂了。门南开这时问朱来富,你这次来告舒镇长,又有什么不满的事?不会又是他搞形象工程和面子工程吧?朱来富露出又宽又长的龅牙说,“是也不是,不是也是。”门南开问此话怎讲,朱来富便愤愤地说了起来。最近这几个月,舒同文正在油菜坡亲自指挥修水泥车路,车路修得很长,从最北边的金银顶一直修到最南端的村委会。车路修通后,舒同文没马上离开村里,这两天又在紧锣密鼓地安装太阳能路灯。奇怪的是,该安灯的地方他不安,不该安的地方他却安了好几盏。比如农户家门口,没有路灯,夜里上个厕所都摔跤,可他偏偏不安;百坟埫那段路,夜晚根本没人走,他却执意要在那里安。
朱来富最后提高嗓门说,“舒同文这么做,我不再给他扣搞形象工程和面子工程的大帽子,但也是在搞形式主义。”门南开听完,脸色顿时变得铁青,沉吟了良久说,“安路灯这件事我还不清楚,我先调查一下,如果真是你说的那样,我们会严肃处理的。”门南开一边说一边起身,然后走近朱来富,拍拍他的肩说,“你先回去吧,有了处理结果,我们会及时反馈到村里,到时候村主任施远芳会告诉你。”朱来富一听喜出望外,满脸堆笑说,“谢谢门书记,那我先回去了。”他笑的时候,尖嘴显得更尖,越发像一只啄木鸟。
那天,朱来富从门南开办公室出来后并没有立刻回家。他刚走到车站边上,天空陡然下起了暴雨。车站附近的超市里都有伞卖,但朱来富舍不得花钱,便跑进了一家电脑服务部躲雨。开文印店的老板也是油菜坡人,名叫钱坤朗,四十岁出头,像位书生。其实,他以前在村小学当过代课老师,后来嫌待遇太低才到镇上开了这个服务部,专门录字、排版、复印和装订,有时候还代人写信。
钱坤朗认识朱来富,见面就问,“你怎么有空来镇上了?”朱来富说,“我是来找门南开书记告状的。”钱坤朗问,“告谁?”朱来富犹豫一下说,“舒同文。”钱坤朗打个哈哈说,“你这是瞎子点灯白费蜡,门和舒都是一伙的,你肯定告不倒舒。”朱来富想了想,觉得钱坤朗言之有理,皱着眉头问,“那我就忍了?”钱坤朗说,“除非你直接告到县纪委去。”朱来富说,“县城那么远,来回车票八九十块,不划算啊!”钱坤朗说,“你不一定亲自上城,可以写一封举报信快递给县纪委嘛。”朱来富说,“可我不会写信,你晓得的,我斗大的字写不到一箩筐。”钱坤朗说,“我可以代你写呀,你只管说,我用电脑几分钟就敲好了。”朱来富问,“代写一封信多少钱?”钱坤朗琢磨了一会儿说,“熟人熟事的,收你十五块算了。”
朱来富扭头看门外,暴雨还在下,密密匝匝的雨点砸在门檐的遮阳棚上,听上去像在打机关枪。钱坤朗说,“这雨看架势一时半刻停不了。”朱来富扭回头来叹了口粗气说,“唉,十五块就十五块吧。不过,我自己不会寄快递。”钱坤朗说,“快递我可以帮你寄,费用你得自己出。”朱来富问,“多少钱?”钱坤朗说,“十块。”朱来富一惊说,“天啊,这么贵!”钱坤朗说,“你若不信,我打电话让快递员到这儿来取,你直接把钱给他。”朱来富犹疑了半天,才撮起尖嘴说,也只好这样了。
举报信被快递员取走后,雨也停了。朱来富从电脑服务部出来时,心里还闷闷不乐,觉得这场暴雨害得他多花了二十五块钱,仿佛有人从他身上剜了一块肉。可他转念又想,今天既找门书记当面告了状,又给县纪委写了举报信,等于上了双保险,舒同文这次是非受处分不可了。他这么一想,心里顿时轻松下来。走到汽车站时,太阳居然又从云彩里拱出来了。朱来富暗自一笑说,哈,老天总算开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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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见2024年第五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