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6月21日,由澳门基金会及澳门笔会联合主办的第十四届“澳门文学奖”比赛结果揭晓。
其中,原载于2023年《大家》第1期,陈崇正的《骑马去澳门》获第十四届“澳门文学奖”“公开组短篇小说·季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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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骑马去澳门》
作者简介:陈崇正,广东潮州人,北京师范大学文学硕士,广州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广州市文艺报刊社副社长。
著有长篇小说《悬浮术》、《美人城手记》,小说集《折叠术》、《黑镜分身术》、《半步村叙事》,写作入门指导书《向蜘蛛学习写作》等,广东省作家协会理事,曾兼任广东外语外贸大学、广东财经大学等高校创作导师;入选广东省青年文化英才。
骑马去澳门(节选)
1
那杯“蓝色夏威夷”被端上来放在桌子上,他并没有去动它,而是把靠在椅子上的拐杖移动了一下位置,以防自己伸手时将之碰倒。“前天夜里我梦见骑马去澳门,但我不能去,所以昨天我到东澳岛来了。”他仿佛是跟自己在说话,完全无视坐在对面的顾小涛。
顾小涛微微一笑,没有马上接话,转头望向酒店的落地窗。隔着巨大的玻璃,可以很好地看到暗黑的海面,以及近处在风中疯狂摇摆的树木。台风确实来了,东澳码头和南沙湾码头都发布了停航通告,他们无法离开,养老院的同事也过不来,看来只有自己在东澳岛上看住这个老头子。
面对大风天气,老头倒是好兴致,他穿着西装,打着领带,还煞有介事戴着一顶牛仔帽,虽然空调还算给力,但他这身装束还是引来周围奇怪的目光,大家都穿着短袖,如果不是因为台风,恐怕所有人都愿意泡在海水里消暑。
“休想骗我,您可不是昨天来的东澳岛,您都失踪一个多月了,要不是回珠海市区的银行取现金,珠海这边的派出所通知了我们养老院,我们至今都不知道到哪里去找人。”顾小涛表面客气,但口气更多像在数落一个孩子。而这个叫谭家亮的老头,也十分配合地露出了孩童般调皮的表情。谭家亮如何突破层层防锁逃离养老院,院里已经开过几次大会,通过监控录像反复研究发现,这几乎是教科书级别的逃离。所有看过这些监控录像的人都为之感到惊叹,惊叹谭家亮的智力和体力,但当保安队长解释说这个老人有严重的老年痴呆症时,所有人又不禁发出惊讶的嘘声。
此刻,谭家亮端起酒杯轻轻吸了一口。问顾小涛要不要也喝一杯,顾小涛瞪了他一眼,说:“休想贿赂我,你要知道多少人为了你的失踪连夜加班。还有你在英国伦敦的儿子,年龄应该也不小了吧,听说在东澳岛发现你的行踪,也不知道通过谁要了我的手机号码,一个晚上给我打了好几次电话,那是London啊,那边是傍晚,我们是深夜,你说还让不让人睡觉?你们父子俩都一样,一点不会为别人考虑。”
谭家亮一听她提到儿子,连连摆手:“你不要告诉他,不要告诉他。”
“不要告诉他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谭家亮摆弄了一下他的帽子,然后又向顾小涛做了一个鬼脸。
顾小涛叹了一口气,不知道说什么好。她不禁想,老人这样的神态举止,年轻时候应该很帅气。他们所处的音乐酒吧就在酒店一楼,占据了酒店最好的观景平台。因为台风,通向观景平台的门自然是关闭的,但这整面的落地玻璃也相当壮观了。她望向外面,风确实很大,隔着玻璃都能听到呼呼的风声,以及海浪猛拍海滩巨石的轰响。这大海就是如此无聊,无休无止地闹腾着。
2
惊涛拍岸,声音好像是有节奏的,好像又没有节奏。而在老人谭家亮的心里,有着另外一个计时器,在那里,光阴正一寸一寸地在移动,滴答滴答,有条不紊,不慌不忙,天朗气清,天地的肌理与想象的纹路完全吻合。是的,至少在他的意念中是这样的。他像一只桃子,表皮磨损了,甚至果肉烂掉了,记忆模糊了,但桃核还是坚硬的,纹理还是清楚的。
他在等立秋。他清楚地记得,三十年前的某一天,他收到她的信,那个叫琦儿的女人对他说,三十年后立秋,到我们一起看日出的地方去,我们到海滩上骑马,骑马去澳门。后面还用笔画了一个笑脸。白纸黑字写得那么清楚。那封信呢?信丢了。也许是被妻子收起来了,销毁了。他反反复复找了很多次,找不到,直到妻子临终时,在那最后的一刻,他才忍不住开口问信的事。
“什么信?没有的事。”妻子别过脸去。他的问题无异于一把飞刀,直接将此刻变成妻子生命的最后一刻。妻子是流着泪走的,跟许多人那样,对这个世界充满了不舍。“我死了你就自由了,没有人再管你。”她说。他答应她会管好自己。但在果核之中,另一个声音说,除了那封信,除了那个立秋。
“骑马去澳门”,这不是一句玩笑的话吗?那封信也没有寄件人地址,琦儿,依然是那个爱开玩笑不修边幅的女人。
“你有没有考虑过,可能压根就没有这么一个人,”他的主治医师很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说,他从医生的眼神中看到了某种经过修饰的真诚,“并没有琦儿,也没有什么信件。”
那不可能。他对医生摇了摇头。不可能没有琦儿,也不可能没有信件,因为那天早上,他正准备出门去百货大楼的钟表行上班,便看到邮差骑着绿油漆的自行车从巷子口进来,喊他的名字,没错,是他亲手拆开的信封,小心翼翼地剪下一个角,然后轻轻撕开,生怕伤害到里面薄薄的信纸。信是从澳门寄来的。
只要有澳门这座城市,琦儿就是真实存在的,这个不会动摇。
他又轻轻摇头。摇头的时候他听到果核坚硬撞击的声音。果核又没有掉落到地上,为什么会有声音?不知道,但硬度是经过确认的。他从此学会了闭嘴,不再胡说八道,也不能对其他人提及琦儿。
3
“台风天,我们这样傻坐着也没什么事做,我跟你讲讲琦儿吧。”
顾小涛瞪着他看了几秒,才说:“南极洲的冰雪都快融化了,你还想用企鹅的故事来哄我,老头子坏得很啊,说说,想耍什么小把戏?你现在就是上厕所,我也会跟着!”
谭家亮只能傻笑。
四十年前,或者是三十多年前,他跟随师傅来到澳门荔枝碗,厂长亲自接待了他们,并对他们师徒二人说,这家造船厂是荔枝碗最好的。厂长列数了从前的辉煌,成千的船只在澳门港口往来穿梭,其中不少就出自他们之手。说到激动处,厂长用手拍打着立在身边的龙骨。只是连他自己也料不到,再过三年半,造船厂就倒闭了。这家造船厂不算大,每年大概能造六艘渔船,主要是香港客户,但这几年生意并不好,多数时候处于停工状态。他们的主要优势是手工活好,且木料来源清晰,不含糊,龙骨必须采用马来西亚的山打根进口的坤甸铁樟木,其他则采用耐泡的山樟或柚木,整船木质坚硬结实,在业内小有名气。但厂长对于造船业的前景充满了信心,他说有一年澳门有两百多艘渔船下水,下水礼的鞭炮声有时候一天响了几次,靠海吃海,厂长相信造船的需求还是存在的,随随便便给几个订单都够食了。
但路环太偏远了,谭家亮一个星期之后才知道师傅口中的大三巴和福隆新街都不在这边,离船厂很远,还得经过澳氹大桥。慢慢观察也很容易发现,平日里,船厂里的人大概能分为两拨,一拨希望喝酒打牌,另外一拨则喜欢去美人巷洗澡。或者换个说法,发工资的时候大家都喜欢洗澡,也喜欢打牌,等到钱花得差不多,就只能喝酒吹牛。
美人巷是个引人遐想的名字,年轻的谭家亮并不知道这是一个地名,抑或只是一个暗号。半年之后,船厂里最多话的老尖有一天突然说,我盘了一下,厂里就小谭没去洗过澡,不会是身体有什么问题吧?他的语气当然不是关心,而是带着刁钻的质疑,阴阳怪气。这样的话很快就传开了,甚至就连他最敬重的师傅,也给他投来悲悯的目光。师傅欲言又止。
其实谭家亮不单是唯一没有去美人巷洗过澡的人,他也从来不摸牌。人家叫他,他就说打牌他不会,说教他,他便摇头。酒倒是喝过几回,但他就是个闷葫芦,不说话,只是喝,而且也不醉。用老尖的话说,白酒在小谭那里就是白喝的酒,没意思。确实没意思,他承认自己是个无趣的人。干活,发呆,闲时就去海边看海鸥。他也不确定这些海鸟是不是叫海鸥,总之,他将一切海鸟都当作海鸥,因为他只认识一种叫海鸥的鸟。“海鸥,海鸥,我们的朋友。”他是在这首歌里重新认识了海鸥,在他的大海里,海鸥是他唯一知道名字且可以成为朋友的鸟。
4
当然成为朋友的不仅仅是海鸟。老魏喜欢在太阳快落山的时候出现在海边。他带着画架,画大海,画落日,也画海鸥。谭家亮站在老魏身后看他画画,觉得真是厉害。老魏看了他一眼,继续弯腰画画。两个人都不说话。老魏并不是每天都到海边来,但谭家亮基本每天都在,所以很快他就摸清楚了规律,每星期的一三五他都会来。一个月后,老魏完成了他的画,终于忍不住转头看着这个青年。这样的眼神让谭家亮感到惶恐,他蹲在岩石上,手臂把膝盖抱住,小心地呼吸。
老魏笑了:“还是输给你,我先开口。”
谭家亮愣了一下,终于也露出一个笑脸。
“喜欢画画?”
谭家亮摇摇头:“不懂画画,但喜欢看画画,比看他们打牌有趣。”他们打牌的时候,谈得最多的是女人和赌场里出老千的事,其中比较有信息含量的话题,无非是如何设计好路线坐赌场免费大巴环游澳门。他们对大三巴牌坊和基督教坟场并没有兴趣,身上的钱又不够进赌场,所以总结下来,还不如就在船厂里打牌喝酒舒服。
老魏望向他身后的船厂,大概明白了。他问他具体在船厂做什么工作,谭家亮说,跟着师傅做,从木工到漆工,都干过。老魏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又问他每个月工资多少,谭家亮如实说了。老魏点了点头。
两个人就这样成为朋友。朋友是老魏说的,谭家亮从来不觉得自己可以跟一个教授做朋友。他叫他魏教授,但老魏说,就叫老魏,你叫我别的,我不高兴。老魏给他讲几百年前葡萄牙的海船如何来到澳门,讲明朝时候澳门如何收税,这些都是谭家亮完全不知道的事。老魏问谭家亮结婚了吗,谭家亮如实回答:“在老家有个老婆,儿子还小,老婆让我出来闯荡,说一定要赚钱让孩子以后念书。”老魏又打量了一番,说你有个好老婆,又说,你小子很会藏年龄嘛。谭家亮低头笑,说已经三十出头了,只是笨,没见过世面。他们又探讨了年龄。老魏说他看起来就比同龄人更老气一些,他摸着头顶为数不多的头发,然后看着谭家亮头上新刷子一样整齐乌黑的短发,发出一声叹息。
有一天,谭家亮正蹲在船舱里用麻丝和桐油拌油灰给渔船填缝,突然听到有人大声喊他的名字,伸头一看竟然是老魏。老魏来到船厂,把他叫到跟前,低声问他能否请个假出去一趟,跟他去画院,帮个忙,大概半天时间。
“给我工作半天,相当于你半个月的工钱。”
谭家亮一听有这等好事,追问是什么工作。老魏没有回答,直接带他上了汽车。老魏的车很破,谭家亮也不懂什么汽车牌子,在老家他只开过手扶拖拉机。他开了后座的车门准备坐进去,却看到里头堆满了画板、画笔和乱七八糟的颜料,于是只能坐在副驾驶座。老魏的破车充塞着一股浓烈的烟味,油漆味,还有其他说不清楚的味道。汽车发动,车窗有风吹进来,让谭家亮紧紧握在门把手的手掌开始松弛下来。老魏调低了车里收音机的音量,开始给他讲解人体写生模特是一个什么样的工作。
听说需要脱光光,谭家亮有点后悔,但车窗外是疾驰的风景。最后老魏答应他,可以给他留一条内裤,他又开始担忧起来,因为他的内裤上有两个破洞,太显眼了,怕遭人笑话。他犹犹豫豫把关于内裤的担忧说出来,不料老魏突然发出一个猛烈的笑声,哈哈哈,笑得谭家亮不知所措。笑毕,老魏最后给出一个解决方案,用一条浴巾挡住他的内裤,就看不见破洞。谭家亮这才开始露出笑容。“人体写生是我们画院的强项,院里平日里总有两三个模特,今天下午突然都没有空,但下午的课非常重要,有重要嘉宾要来观摩我们的人体写生,你如果不肯帮忙,我怕得自己脱光上去给学生们画了。”老魏说完又笑。
谭家亮在心里算了算老魏说到的模特工资,按小时计费,半天下来相当可观;又想,脱光衣服其实没什么,他平日里干活,不仅是他,船厂里干活的伙计们,天气这么热,谁不是光着膀子。在老家更是如此,下田干活,溪水里游泳,都是光着身子。衣服只有冬天最冷的几天显得比较重要,其他时候都可有可无,好像有条裤衩就可以过日子。没错,村子里,一年到头只穿一条裤衩的男人,也有不少,没什么大不了。
老魏看他神色稍宽,还是怕他临时反悔,于是猛夸他,说第一次见他就留意到他的身材健硕,肌肉线条很好,全身上下充满了美感。他说之前总有学生抱怨,画院给他们提供的写生模特都是老爷爷老奶奶,总说要画出肌肉线条,都不知道肌肉在哪里。他说现在好了,这一身肌肉往那一坐,必定会激发学生的创造力。
5
新桥画院并不是一个院子,而是临街一栋葡萄牙风格的三层小楼。画院在二楼和三楼,一楼临街店铺是一家开了很多年的面包店,这里的猪扒包远近闻名。常常有人专程坐三轮车到这里买面包,但却很少人留意面包店旁边那块写着“新桥画院”的木头牌子。
从老魏的车上下来,走上画院的楼梯,谭家亮突然觉得自己的脚仿佛被人施了法,完全迈不开腿,老魏走了几步台阶,回头看他慢吞吞不肯上楼,怕他反悔,回来架着他的手臂就往上面走。二楼走廊有几个学生在抽烟,谭家亮突然明白从他下车,他们就盯着他看了,登时觉得从脚后跟到脖子都是僵硬的。他跟老魏说他想尿尿,老魏带他到洗手间,看他脸色发白,就问他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谭家亮随口便说了有点晕车,然后他才为自己这个机灵的回答感到意外。
站在洁白的陶瓷便盆前面,谭家亮半天都尿不出来。他脑袋空空,尿意全无。不过凝视着用来尿尿的家伙,他想起村里的老话“人死鸟朝天,有啥大不了”,咬了咬牙,提起裤子往外走。走廊上没有老魏的身影,原来靠在栏杆上抽烟的学生也不见了,低头看时,一楼来了两辆车,一些衣衫光鲜的人正往楼上走,老魏在前面引路,笑容可掬。
他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但觉得站在楼梯口似乎不好,于是往另一头走过去,这时他才看到教室里学生围成一个大圈坐着,面前摆着画板,而在圆心的位置摆着一只方凳子。谭家亮心中一凛,那只凳子在他眼里好像发烫起来。这时老魏带着那一行人从他面前经过,他低下头不敢与别人对视,等他们从面前走过去,抬头时却发现走在最后面的是一个女人,紫色的裙子,一条黄色的丝巾披在她肩膀上。她也正好回头看着他,四目相对,谭家亮像撞到渔网上的鱼,慌慌张张把眼睛挪开了。
嘉宾们在教室一头的靠背椅子上坐定,老魏又鞠了一躬才说感谢领导将这么多著名画家带到画院来蓬荜生辉云云。然后他说:
“为了这一次特别的写生课,我专程跑了一趟路环,在荔枝碗的船厂里找到一位渔船造船工人给我们当模特,他常年与大海为伴,带着大海的气息,相信能够给我们的学生带来新的创作灵感。小谭,过来过来!”
老魏朝他招手。他愣了几秒才往教室里走去,他不敢抬眼,但知道所有的目光万箭齐发正射在自己身上。老魏搭着他的肩膀,又口若悬河说了一些他不太明白的话,接着老魏给他发了一个简短的号令:“脱啊。”
他脑袋嗡的一声,好像有炸弹爆炸了,一片空白。他退到墙边,哆哆嗦嗦开始脱去上衣,突然他突然想到内裤的事,拿眼睛看老魏,没脱裤子。老魏走过来低声说:“脱啊,学生们还等着呢。”突然老魏明白了过来,赶紧让一个学生取来一条浴巾,并低声承诺下次一定给他买几条内裤。那条浴巾脏兮兮,但这时成为谭家亮的救命盾牌,他将浴巾围在腰上,这才脱下外面的裤子。有学生发出笑声,但很快又安静下来。嘉宾们似乎在谈论其他话题,他们的注意力并不完全在这间教室里,有太多的交流需要在这心不在焉的缝隙里达成。但谭家亮自然不知道这些,他认为所有人都望向了他。
老魏将谭家亮带到凳子旁边,然后突然伸手将他的浴巾取下来,示意他坐下。谭家亮内心一惊,从旁边窃窃私语的声音里,他猜到有人看到他内裤上的破洞。老魏也意识到这个问题,他赶紧将浴巾盖住他的内裤,让浴巾自然下垂,谭家亮也很快明白他的用意,按照他的要求,摆了一个姿势。
他的呼吸慢慢平稳下来,他听到笔在纸上划过的声音,还有学生夸他肌肉线条的低声交谈。原来他视为理所当然的肌肉,在他们眼里竟然无限放大。
6
大概过了十分钟,那个黄丝巾的女人突然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老魏旁边,声音不大,但大家其实都听清楚了:
“魏教授,我有个小小的建议,应该把那条脏兮兮的浴巾拿掉,刚才我跟大家一样也看到了他裤子上的破洞,我觉得,那个破洞才是艺术的全部,不应该遮盖。”
谭家亮听她这么说,稍稍平均下来的呼吸又变得急促起来,他有点后悔上了老魏的汽车。但老魏还是仗义的,他解释说这个人第一次当模特,也请大家理解。但这时一个浑厚的男中音说:“还是美女画家有敏锐的洞察力啊,小魏,你把浴巾拿下里吧。”
老魏在他那里变成小魏,谭家亮登时明白他将失去最后的阻挡,内心惶恐起来。老魏果然走了过来,他俯身低声说:“你就想着那片大海,想着海鸟和落日,什么都不要想。”
果然,他老魏轻轻将浴巾取走了,裤子上的两个破洞,像两只眼睛露了出来。学生们确实小声议论,他开始很担心有人嘲笑他,但慢慢他明白过来,大家没有嘲笑他,相反,他在这些隐约的语气中看到暖意。
那个男中音继续说:“小魏啊,你要感谢琦儿,她的提议让你的学生艺术感至少提高五分。”这是琦儿这个名字第一次进入谭家亮的耳朵。这个名字和这张脸庞,在此后四十年的岁月里,成为他记忆之海中永不熄灭的灯塔。
7
琦儿后来常到新桥画院找老魏玩,但谭家亮并不知道她是为他而来。直到琦儿后来直接跟老魏说:“老魏,你把小谭借给我当模特好不好,我最近计划创作一个新的系列,刚好少了一个模特。”
老魏笑着说:“脚长在他身上,你给钱,他就跟你走,不用问我。”至此,故事才算真正开始。
琦儿带他到海边写生,让他坐在石头上。谭家亮问,需要脱衣服吗?琦儿说,你随意,只要海风吹着你的脸,就足够。于是谭家亮就在岩石上坐着,他看海,看海鸟翻飞,心情不错。琦儿在画架后面忙碌着。她跟老魏不同,老魏画画时聚精会神,嘴巴紧紧闭起来,只有停下来抽烟时才会跟谭家亮说话。但琦儿边画画,边哼曲子,要不就会跟谭家亮聊天。她甚至谈起她短暂的婚姻,只有短短一周就离婚了。“那男的不行。”至于如何不行,她没有具体展开。
谭家亮以为她是在画他的肖像,但绕到画架前面看时,才发现整幅画里并没有他,而是一片海滩,在海滩上站着一匹马,鬃毛迎风飘飞。
琦儿说:“我想骑马去非洲,我想骑马去埃及,撒哈拉沙漠,奥卡万戈大草原……你干啥,我又不是神经病!”
琦儿见谭家亮一直在往后缩,发了一通脾气。
但突然发现自己叉着腰对着人高马大的谭家亮,仿佛对着一只猩猩,又觉得有点滑稽,不禁兀自笑起来。这样一惊一乍,又骂人又发笑,更让谭家亮感觉惶恐不安。
“走吧,去沙滩上走走。”琦儿命令道。
这时候太阳已经落山,一轮巨大的明月从天边升起。琦儿脱掉鞋子,把鞋子拎在手里,走在前面,谭家亮走在她的后面,就是这么一个瞬间,他眼前的女人变得圣洁起来。
这种美好的感觉其实很坏,他直接让谭家亮魂不守舍,一脚踩空从船舷上摔下来,幸好没有摔伤。但这情形把厂长吓了一跳,让他离船远一点,去敲钉子,没曾想锤子又打伤了手指。一个早上连续发生了两起意外,师傅也很不高兴,船厂向来迷信,不希望有任何意外。受伤事小,但造船最忌讳出现不好的事,若让船主知道有什么不吉利,那便会惹来大麻烦。之前就有本地工人家里办白事期间还到船厂上班,结果被船主发现直接退掉渔船订单。
谭家亮的行为异常,很快让船厂多事的伙计们有了新的话题,消息灵通人士结合当日老魏的来访,已经声称搞清楚来龙去脉。“小谭去当裸体模特。”这个爆炸性的新闻迅速传开,对于为什么他能够裸体站在一群娘们中间,他们有更为深刻的解读:因为谭家亮那方面不行,所以无论多少个女人出现在面前,他都能安安静静当模特,不会出现任何尴尬的事情。人们很快想起船厂里只有谭家亮没有去美人巷洗过澡。
对此谭家亮的师傅提出不同意见:“不可能吧,家亮前年家里刚有了一个男宝宝……”
老尖突然一拍大腿,喊了一声我知道了,又顿了顿,吊足胃口才说道:“孩子不是他的种!所以他才跑这么远出来打工!”
证据链就这样凑齐了,人们对于这样一个故事似乎感到满意,对谭家亮竟然也多了一份同情之理解。
8
谭家亮自然明显感受到来自群体怪怪的目光,但他已经习惯了独来独往,也不在意。他现在的问题在于,琦儿开始把他从海边往房间里带,还给他买各种衣服,要求他扮演不同的角色。而他心里清楚的是,每次与琦儿共处一室,他身上有某个部分,一直处于充血状态,这件事身不由己,常常令他感到羞耻。
而琦儿却依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她带他看电影,看她最喜欢的西部牛仔片,然后把他带到自己的画室里,给他穿西装,穿牛仔服,戴牛仔帽,然后自己画画,画高头大马,画牛仔服和牛仔帽,唯独中间那个应该出现的男人,是空气,是不可名状,人被空空的留白所替代。
“为什么画里一直没有我?”
“不需要有你,但你无处不在。”
谭家亮在想,自己是从什么时候改变自己的衣着的呢?在更为漫长的时间里,他出入百货大楼,从卖手表到修手表,西装搭配牛仔风格的帽子,一直是他的标配,他也曾因为这样一个奇怪的造型上过电视,在没有人留意的时段里露了一下脸。
一切就这样被固定了下来,在某一幅画里头,就连光线的漫射都是自然的设定。
9
谭家亮到画院当模特的事,厂长最后还是知道了,他们给厂长的原话是:“小谭去脱衣服卖肉。”厂长低声嘟囔骂了一句,然后皱起眉头问:“他是家里遇到什么困难了吗?”
今年以来最隆重的渔船下水礼,厂长明确不让谭家亮参加。
渔船完工之后,下水礼是最为隆重的。船主会请先生或神婆选个良辰吉日,备好烧猪、白酒、水果、香烛,先拜鲁班,再拜船头和土地爷,新船会披红挂彩之后,鞭炮声中,由最有威望的船工挥动锤子将楔子敲开,新船便款款滑入大海。如果船主舍得花钱,还有锣鼓队和舞狮子,这时候便如万马奔腾,热闹非凡,此时会有一串鞭炮从船头垂落下来,在海面上燃放。随后渔船调转船头,面向船厂,拜祭妈祖和鲁班,仪式才算结束。新船会雇拖船拖到内港码头继续后期的修缮工作,而船主接下来便会大宴宾客,船厂师傅会穿上平时最得体的衣服赴宴,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笑容,比过年还高兴。
只是今年这一切跟谭家亮都没有关系,他一个人在船厂宿舍,听着外面的鞭炮声,仿佛这串鞭炮是在他的心脏里燃放的,每一响都被喉咙堵住。
外面安静了,他们都去吃饭了,没有人关心他吃饭了没有,他就这样呆呆坐着,月光从宿舍的小窗照了进来。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在寂静中,楼下厂门口的那条黑狗开始吠起来,他听到守厂门的老头把门打开的声音,然后是摩托车的轰鸣渐进,有人在喊他的名字,是琦儿!
守门的老头和厨房的清洁工见证了这个时刻,他坐上琦儿的摩托车,搂着她的腰,还海风的吹拂下扬长而去。他闻到了她头发上洗发水的香味,一种天开地阔的爽朗之感将此前的阴霾一扫而光。
摩托车在码头停下,琦儿到旁边找人说了几句话,就有人将他们引向一只蓝色的快艇,在谭家亮惊奇的目光中,琦儿解释说是她的香港朋友的,也不多说什么。开船的大哥戴着墨镜,两只座椅看起来像是专门临时加装的,椅子后面绑着救生圈。琦儿说,不要为了你的破渔船儿难过,那是终将被淘汰的事物。墨镜哥对琦儿说,看看我们的水上猛禽,机头是雅马哈改装,日本货,性子火爆得很。琦儿礼貌性一笑,海风让她长发飘飞。
谭家亮问:“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琦儿答:“带你去东澳岛看日出。”
10
让我们把摄像机的摇臂从遥远的岁月之河中转回来,回到台风中的东澳岛。
东澳岛距离澳门仅有二十多公里,天气好的时候,借助酒店顶层的望远镜可以看见澳门旅游塔。但谭家亮对这座建筑完全没有印象,他离开澳门时,旅游塔还没有建成,他们身边的落地玻璃乃至身处的整座酒店也不存在。
但东澳岛的日出和日落,一直存在。
“那时候整座海岛没有这么热闹,”谭家亮说话很慢,最近假牙松动,他担心会掉下来,“很安静,只有卖海货的小摊贩,太阳还没有出来就开始忙碌,那时候大家都穷,但好像比现在都幸福。”
“但过去没有手机和网络,连台风啥时候来都不知道。”
“有些事就算提前知道了结果,又能怎样?”
“哟,你这老头有点意思了。”顾小涛笑了。
老人看着她,眯着眼说:“我遇见琦儿,琦儿也差不多是你这个年龄。”
顾小涛顽皮一笑:“来,您倒是说说,我是什么年龄?”
“嘿,有小孩了吧?”
顾小涛一愣,然后笑容慢慢凝固。在来东澳岛之前一个月,她悄悄做了人流手术,此事她并不想让丈夫知道,也不想再对谁提起。
谭家亮老人端起面前的鸡尾酒,深深喝了一口。他似乎读懂了顾小涛笑容里的故事,人世间的难言之隐就如这暗黑的海面,是不可窥探的。等台风过去,立秋也就过去,事实即将向他证明,确实是记忆出了问题。大概并没有一个叫琦儿的女人,大概只是自己偷了船厂的一艘舢板,连夜划水来到东澳岛,傻坐了一夜又回去了。第二天船厂的人因为喝酒醒得很晚,午后才开始打牌,并没有人发现他借用了小船,也没有人知道他离开过。倒是在夜幕降临的时候,所有人都清晰地听到谭家亮跟他师傅借钱:“借点钱,我想去美人巷洗澡。”
记忆像从竹筐之中流过的水,养老院的药物只是不停地晃动竹筐,并不能阻止水的流走。琦儿后来去哪里了?巴黎还是洛杉矶?抑或是她心心念念的非洲。他们是在什么情景下告别的?都忘记了,只记得紫色的裙子和黄色的丝巾,还有回眸的笑意。这么俗套的情节,会不会是某部香港电影在他脑海中的记忆留存。手表的时间刻度在走,这些有刻度构成的时间到底存在吗?如果不存在,那么由碎片所构成的记忆,又算是什么意思?不知道,台风总会停歇,就如人生终究会过去。过去,如同没有存在过那样过去。
第二天雨过天晴,十点钟准点离开南沙湾码头的轮船鸣笛示意,广播里连续播放着登船提醒。谭家亮站在船头,望着这座小岛,感觉到十分陌生,与他三十多年前看到的东澳岛已经无法重合。老人朝着岸上挥手,顾小涛开始以为他是在跟谁告别,但看到他眼中模糊的泪滴,突然想到他在国内已经没有别的亲人了。他在跟这座海岛挥手诀别。红尘中就此别过,此生便不再相逢。
台风过境之后,岸边十分凌乱,有清洁工正在用竹竿清理一条被台刮下来挂在树梢上的红色横幅,只是谭家亮永远不会知道,横幅上用黑体大字写着:热烈庆祝著名画家王奇“海边骑马”系列纪念画展开幕。下方是小字写了时间和地点:立秋日,酒店四楼大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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