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域性和底层叙事是李杭育小说基本特征,这种“接地气”的民间关怀,给故事注入了活生生的灵魂。近世以来,这类书写中西各有传统,如中国的赵树理,美国的福克纳。当然,时代语境和文化背景自有差异,作者观察生活的视角和叙事手法必是大相径庭。
四十年前,杭育以《葛川江上人家》、《最后一个渔佬儿》和《沙灶遗风》几部短篇小说开启了他的“葛川江系列”。那个系列中,《沙灶遗风》缘于他早年在浙江萧山农村插队时的生活积累,其他各篇大多取自他大学毕业后在富阳工作时期的见闻与日常体验。那些中短篇小说都收入他早年的两个集子,《最后一个渔佬儿》(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年版)和《红嘴相思鸟》(上海文艺出版社1988年版)。
富阳跟萧山一样,本是杭州属县,如今都已划入市区。其实,由于风俗与地理因素,地处城市远郊的富阳依然多少保留着传统的乡邑特色,这些年来的经济快速发展并没有完全改变过去农耕时代的人际关系和生活常态,所有的变化都发生在新旧交替之中。所以,四十年后杭育再作富阳叙事,依然从那些普通人身上去寻找喜乐悲哀,他循从生活本身的轨迹,着眼于人们的渴求和认知过程,从他们的日常活动和社交圈子里展开故事,展现本体性的生存问题和社会变化。
杭育现在的富阳叙事仍然是中短篇,现在推出的这篇《多纳,缺了马拉》已是第三篇。之前的两篇是《二花》(《江南》2024年第1期)和《拍电影》(《上海文学》2024年第4期),其中若干人物亦出现在这篇新作中。如,开酒吧的二花、退休电影导演吴非、餐馆老板章辉,以及吴非的朋友章本焕等。章本焕就是《多纳,缺了马拉》的主人公,本篇讲述他作为一个中年男子在一个特殊时期的喜剧人生,而其本人也正处于一个特殊的人生阶段。
在我看来,杭育这些新作或许可以看作“葛川江系列”的延续,不过跟他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取材有明显差别,其笔触已经从江河与村落转向了富阳城区。这不能简单地理解为题材和审美意向的改变,这种变化是随着乡下人进城而产生,作者追踪的目光随之而迁移,毕竟城市化的社会变革牵动着整个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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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人公章本焕有多种身份,他是国企员工,但小说里没有提及他的具体职业,因为疫情期间他被借调到菜市场执勤,查验顾客健康码,整个故事就发生在这段时间。但他另一个身份是球迷,崇拜足球巨星马拉多纳,因而有了另一个名字叫“多纳”。球迷的狂热给这个人物注入了无限的活力与热情。除此之外,他还具有相当不错厨师手艺,是当地有名的钓鱼高手,他想各种办法赚钱,办私家酒席,开设钟点房,还坚持不懈地购买“大乐透”彩票。其实,折腾下来也没赚到多少,却在一家叫作“新侣”的择偶网站上不断扔钱。
这个离异的中年男人在考虑重建家庭,头等大事是寻找适合自己的女人。小说里有这样一句:“章本焕还想再婚,这就让多纳平添烦恼了。”正是择偶之念使他偏离了日常生活轨迹。单身汉多纳本来活得很自在,可是章本焕却陷入五迷三道的混乱。走入虚拟的女人世界里,一时让他看花了眼,女方主动进攻的还真不少,想入非非之际他又一再被涮。后来终于锚定一位网名为“爱家女”的本地女子,对方也有过离异经历。聊天中双方都在摸底,那些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的对话相当生动,代入局外人的想象与趣味。如《诗经》所称“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这里充满了世俗的谐趣和乐观。多纳想跟真人见面,无奈网站规定,双方聊天达到一定的积分才给手机号,方可互加微信去线下约会。为此,他又不得不继续扔钱。
与网上故事相平行的现实世界中,章本焕碰上了一个真实的女人,就是跟他一起在菜场门口执勤的盛芹。她原在一家KTV做收银,也是被社区临时抽调过来。瞧着她口罩上方那双清澈而忧郁的眼睛,多纳估摸着准是一个美女,看她额头应该有四十岁了。小说用了不少笔墨叙述他们的对话,半真半假的心灵倾述,各自也在打探对方的境况。因为疫情,盛芹一直戴着口罩不露真相,这让多纳心里痒痒着,不免产生许多遐思和绮念。有朋友探知,盛芹的前夫是有钱人,离婚后她带着两个上中学的儿子……这样的女人你负担不起,告诫他:“你只是多纳,没有‘马拉’你拉不动她!”多纳不敢招惹人家,却也放不下这桩心思。
网上,线下,不啻异次元的平行世界,结果两头不着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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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偶是这篇小说的叙述动力,但网上线下都是这样一个梗:探求本相之难。
章本焕攒够了积分,还是未能实现跟“爱家女”真人约会。多纳每天与盛芹一同把门验码,一直未能一睹芳容。最后,当他结束了菜场执勤,转身走的时候,她喊住他,摘下口罩让他瞧见自己的面容。果然是那么漂亮。她说你是个好人,好像不忍心这样对待他。网上的“爱家女”最后犹豫很久,谢绝他线下邀约。为什么呢?因为“你是个好人”,既然不相信他们会有结果,就不再纠缠他了,这跟离开菜场时盛芹对他说的一样。
盛芹跟“爱家女”是一个人吗?你可以这样作想,但未必就是。
如此模糊处理,也许是作者故意为之,存心避开所谓戏剧性巧合。可为什么一定要避开?富阳街上,七姑八姨,同学朋友,朋友的朋友的朋友,掉头翻身就是整个社会。可是,现代社会的疏离感已多多少少改写了小城的传统叙事,无论在现实生活还是虚拟世界中,身份、职业、职务、财产,乃至言语行为,甚至就连容貌本身,都可能成为一种面具。有趣的是,这种假面舞会在一定程度上已是实实在在的人生常态,每日每时都在上演。不知不觉中,人们开始互相审视,传统的人情社会已渐然解体,摆在我们面前的是底层的欲望都市,自由的男男女女需要探求自由的路径。不能不说,实在的生活场景被赋予了寓言性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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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愿用现实主义或是写实主义的概念来讨论杭育的写作,现实主义的写实往往偏离现实,诸如典型论、矛盾冲突以及所谓历史的必然要求之类,这套说法总是为某种宏大叙事的理念所规训。当然,也不能说杭育的小说就是经验主义写作,经验(何况主义)难免是归纳性的,多半过滤了行为细节,也在一定程度上脱离了事物本相。杭育的习惯恰恰是尽可能复原普通人的本性和行为特点,他擅于用细节呈现生活的实在特性,藉以细节的详实和丰富形成鲜活的意态,这是一种世俗生活的本体观照。他这种写法,是将故事的肌理与颗粒感分解到那些零零碎碎的细节和漫无边际的对话之中。或许有人认为这是自然主义的特点,其实完全不是。自然主义倾向于科学主义和实证论的决定论,排斥审美活动中的浪漫想象和某些有趣的理则,更是排斥寓言性——就本篇而论,这种寓言故事更像是坊间闾巷的传说。
为什么要将目光投射于多纳/章本焕这种戏谑性的人生困局?当然是有趣味所在。这个人物的趣味并不高雅,却是表达了最朴实的动机与愿望。所以,趣味背后隐伏着生命的情感与动力。显然,这是一个“局”,不乏荒诞因素的设局,让主人公陷入其中,在虚实之间来回折腾,在希望与无望之中煎熬,却并无批判、鞭挞的意思。他不是阿Q,他是一个好人,对这样的底层人物的嘲谑,应该带有理解与同情。故事中网上线下的情节交替推进,形成异次元式的相映成趣,男主将自己袒露无遗的同时,被遮蔽的另一方完成了卡夫卡式的游戏。不过应该指出,这个故事的荒诞性不仅带有苦涩成分,也充满乐天、达观的民间喜感。
有评论者认为,李杭育的小说大多表现为双重内涵,也就是“蛮荒的生存”与“文明的诱惑”(雷水莲《追寻“弄潮儿”:传承吴越文化之“根”》,2019年4月17日《光明日报》)。这是针对早年的“葛川江系列”而言,然而在现在这些新作中,依然有着耐人寻味的双重性,只是现在的二元对立更具有实在主义特点。文学上有“实在主义”这说法吗?管它有没有,反正我认为,杭育玩的就是这个,即以生存的实在拟于想象的实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