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分上职业本科

教育   2024-12-08 07:30   北京  
本文授权转载自:看天下实验室
作者:李彤
编辑:沈佳音


当职业院校不再受专科的标签所困,越来越多的学生开始重视未来的就业状况,并相信“专业大于学校”。


最高分567分,最低分557分。

查到深圳职业技术大学(后文简称深职大)录取分数线的那一刻,杨昔雨“吃惊得下巴都要掉下来了”。

去年,杨昔雨以高出省一本线20多分的成绩报考了深圳职业技术大学的人工智能工程技术专业。这是该校从专科升格为本科的第一年,社会对于职业本科并未建立起清晰的认知,甚至存在不少偏见。

杨昔雨本以为自己会以“断档”的高分被录取,却没想到全班31名同学的高考分数相差不过10分。更让她意外的是,学校物理类投档最高分数为595分,在广东省,这一分数足以进入暨南大学、华南师范大学、深圳大学等名校就读。

今年是职业本科在我国正式发展的第5年。2019年,教育部批准首批职业本科院校。此后,职业本科的办学规模逐渐扩大,由最初的15所发展到今天的51所。

高分考生报考职业本科院校渐成趋势。不止杨昔雨所就读的深职大,浙江药科职业大学2023年的最低录取分数超过省一段线50分。2024年,浙江富阳考生陈雨萱以602分的高分报考浙江机电职业技术大学,这个分数超过省一段线110分。

他们为何这样选择?在普通本科就业竞争愈发激烈的当下,职业本科会是一条值得尝试的新赛道吗?




专业>学校


高考结束后的夏天格外漫长。

结束了高中3年的“苦战”后,填报志愿成为摆在杨昔雨眼前的又一道难题。以她的分数,可以报考汕头大学、广州大学、广东财经大学等本科院校,可金融、语言类专业对她并没有太多吸引力。

纠结之中,母亲看到一些教育类博主推荐深圳职业技术大学,称这所学校刚刚升格为本科院校,地理位置优越,实力也还不错。

深圳职业技术大学留仙洞校区。(@视觉中国 图)

这是杨昔雨第一次听说深职大以及职业本科。她上网检索了很多信息,网上介绍职业本科与专科有一定区分,“旨在培养懂技术、通原理、能创新的高层次、复合型技术技能人才”,而且毕业后的学历认证与普通本科并无区别。除此之外,学校还推出了人工智能、智能制造、数字动画等“比较新兴又有就业市场潜力的本科专业”。

深职大的一切都让杨昔雨很感兴趣。她此前看过很多报道,很多普通本科的学生在毕业后发现大学4年学习的知识与实际工作脱轨严重。“学生学习的都是没更新过的老教材,即使是985学历,如果只会读书却没办法为企业创造价值,即使有敲门砖也无法长久在企业中留下来。”杨昔雨希望,“自己在毕业时可以拥有较强的工作技能。”

尽管如此,职业大学的标签仍然成了杨昔雨难以迈过的一道坎。

说出自己的志愿考虑后,大部分朋友都觉得杨昔雨“疯了”。杨昔雨的同桌高考分数比她低六七十分,都没有将深职大纳入考虑范畴。“她说她的父母认为这是专科学校,不许去读,还劝我也不要报考。”

究竟要不要选择深职大?“大家高中3年拼命读书,特别是高三那么辛苦,都希望最后能考上更好的学校,如果别人听说我去了职业大学,会认为我成绩很差。”

思想斗争一直持续到填报志愿截止的前一天晚上,头脑混乱的杨昔雨在街上反复踱步,终于在最后关头作出决定,将深职大写在了志愿填报的第一位。“如果我不报这个学校,原因只有一个,我在乎别人的看法。

我认为自己的前途比面子重要,我不想去一个名字好听的学校继续迷茫,浪费自己的4年。”

很多高分考生在报考职业本科时,有着和杨昔雨相似的思考路径。当职业院校不再受专科的标签所困,在学校名头与专业优势、区位趋势的对比之下,越来越多的学生开始重视未来的就业状况,并相信“专业大于学校”。

陈雨萱报考浙江机电职业技术大学后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示:“学校发布的就业率有98%,看着就非常让人心动,再加上毕业生去向有中铁局这种大企业,比较喜欢。”

南京工业职业技术大学(以下简称为南工)首批通过高考录取的本科生高向彬也向本刊回忆,自己的成绩当时可以报考一些老牌的二本院校,但“专业并不是很好”。而南工地处南京,学校实力较强,家里人也比较看好热门的电子信息工程专业。“一开始会有点疑虑,但后来了解到南工是本科,且重视培养动手能力。我从小就不太擅长学科学习,更喜欢动手,所以选择了第一志愿报考。”



摸着石头过河


这么多高分考生主动选择职业本科,也对职业院校提出了不小的挑战。

这是一个全新的概念,国内没有可参考的样本,国外也没有如此大规模培养的范例。按照北京大学教育学院长聘副教授杨钋的说法,“甚至其他国家还在等待中国经验”,一切都需要摸着石头过河。

南工招生就业处处长练飞向本刊介绍,招收第一批本科生前,学校做了很多准备吸引学生。

一方面,学校结合市场需求,选取了机械电子工程、软件工程等6个最强势的专业申报为本科;另一方面,为了更好地匹配本科生的需求,学校也大力引进优质师资。“作为专科学校时,教师队伍中博士非常少,但到2024年,我们学校具备博士学位的教师占比已经达到43.4%。

南工机械学院院长胡道春补充道,为了进一步保证专任教师实践能力和教学能力兼备,学院还要求刚入职的博士要经过半年的企业实践锻炼,并跟随骨干教师学习半年后,才能正式承担教学工作。

“第三学期”里,杨昔雨和同学们在课上组装机械臂。(受访者 供图)

而对于职业本科究竟该如何培养人才,胡道春回忆,校方经过一两年的讨论与探索才最终形成共识,明确了职业本科不是专科的“加长版”,也不是普通本科的“复制版”,而是希望培养出愿意留在一线,有潜力攻克技术难题、解决复杂问题的“现场工程师”。

这体现在职业本科生的课程体系设置中,相比于应用型本科,职业本科的实践类课程不低于50%;而相对于高职专科,在理论课程上,部分职业本科学校增加了理论的深度,也增加了一些满足学生将来继续深造、考研需求的基础课程。

这样的课程尝试需要与学生不断磨合。杨昔雨提到,他们至今尚未看到大三、大四学期的课表。第一学期期末考试时,由于深职大第一年给本科生出理论考试的卷子,“考试难度特别高,也找不到可以请教的学长学姐,导致大家成绩很低”。好在这个问题第二年就得到了改善。

而在实践课程的探索上,南工在以机械学院为代表的学院开启了项目化教学,将企业的实际项目引入学校,在学校实践基地沉浸式教学,“像搭积木一样”,由老师将企业项目拆分提炼为不同的理论、实践项目。

胡道春介绍,自2020年开始,机械学院直接将北京精雕集团的南京分公司引入校内,学校教师与企业专家混编教学。学生在完成开发某一零件项目的过程中,便会自然学习到零件加工过程中所涉及的加工精度、加工基准、数控编程、夹具设计等原本分开教学的课程,而且这些课程成果会在企业真实实施。“在这个过程中,学生锻炼出了解决复杂问题的综合能力,也会成长为符合企业需要的复合型人才。”

在学习了一年理论课程后,杨昔雨第一次看到300度的焊锡在自己的手上融化,她兴奋地在电路板上焊出了一颗银色的爱心留作纪念。“本来人工智能专业属于软件领域,但今年却增加了焊接电路等硬件课程。”

除此之外,许多职业本科的特色在于“第三学期”。在每学期所有课程学习完之后,会有一个为期两周左右的实训项目,让学生把所有学过的课程串联起来,完成一项实践作品。而项目的难度,也会与企业需求结合,随着年级的增长逐渐递增。

即将大四的时候,高向彬和同学完成了智能车实训项目。从元器件的选择,再到智能车性能的设计,都需要他们独立完成。就像拼装乐高一样,每个人的智能车都有所不同,高向彬运用“嵌入式技术”课上学到的知识让智能车连上了物联网,使用手机就能遥控车,看到它的状态。还有的同学给智能车安装了追踪烟雾的传感器,“像消防车一样”,看到烟雾就会喷水。这些功能各异的小车,至今让他印象深刻。


毕业之后


在深职大学习了一年后,杨昔雨发现,身边人的不理解渐渐消除了。

开学第一周,所有本科新生便坐上大巴,去腾讯和雅昌参观,听企业介绍各个运转岗位以及所需技能。杨昔雨把这段经历分享到了朋友圈,不少高中同学在评论区打上感叹号,“大家都很难想象刚入学就可以去企业了解岗位”。与在普通本科院校的同学交流时,也会有人提到自己对选择的专业不感兴趣,没学到什么东西,很羡慕她选择了另一条赛道。

和多名在职业本科就读的学生交流后,本刊发现他们大多对未来的就业情况感到乐观,也有比较清晰的职业规划。《中国职业教育质量年度报告》显示,首批职业本科毕业生就业落实率达87.07%,超越本科4.5个百分点。一名学生在毕业前就已经拿到了十几个公司的offer,最终入职一家新能源汽车企业,起薪达1.2万元。

今年7月,高向彬顺利入职南京一家空调设备有限公司,负责空调主板的研发。他发现在职业本科学到的诸如原理图设计、PCB(印制电路板)绘制等技能,都能在工作中直接应用,只不过实际工作会更加深入,“比如PCB,我们上学的时候最多画到4层,现在要学习画到8层。”

职业本科的项目化教学给了高向彬很多信心。此外,学校也提供了很多去企业参观,或者请企业到学校培训的机会。

“我刚进学校的时候,一些学长会说进了企业特别高大上,完全都不会做。但现在学校与企业的密切合作会让我们提前知道,企业正在运转的项目并不是我们没办法完成的高度,只要拆分开来学习,一切都有迹可循。”也因此,回想起毕业前求职的经历,高向彬坦言自己并不焦虑,他希望自己不只做一名技工,而是也能参与研发。

这正契合了职业本科的培养目标,胡道春指出,“之前职业教育面临的难题是企业参与校企合作的积极性不高。学校教的和企业实际用的是两张皮,但自从职业本科的课程跟着企业岗位技能发展优化重组后,越来越多的企业主动找我们合作,甚至有一些企业直接来学校提前预约抢人。”今年南工第一批4年制职业本科生毕业时,练飞也明显感觉到重点企业对这批学生的期待与青睐。

胡道春兴奋地介绍了南工机械学院这两年刚刚摸索的人才培养模式——“技术联盟”,即学校与龙头企业及其服务的中下游小企业合作组建“校企人才共育联盟”,龙头企业将自己的先进技术教给学生,学生后期到中下游企业进行培训和售后服务,这样既减轻了龙头企业的售后成本,又使得中下游企业以较低成本得到了优质服务。“三方都获得了各自的利益需求,保证了合作的稳定性,也为学生未来就业、发展提供了更多机会。”

对于继续升学,或者选择考公考编的学生,职业本科院校也抱着支持的态度。2024年从南工毕业后,刘捷考研到上海理工大学继续深造,在研究生班级里,他并未感觉到自己和普通本科升学的同学有差距,甚至对机器的熟悉、动手能力为他深入学习原理打下了更好的基础。

也有人担心,虽然国家认定职业本科的学历证书在就业、考研、考公上有同样的效力,求职时仍会存在限制。

高向彬回忆,找工作的过程中有一些企业以为他是大专毕业的,但只要和对方讲清楚职业本科是什么,学什么,就没再感受到障碍。但作为职业本科生,他尚未感受到与他人区别开来的职业发展路径,“和普通本科生一样,大家是一样的起点,从助理开始做起,自己考证加薪。”杨昔雨也有同样的困惑,作为首批职业本科生,由于前路尚不明确,他们还是不得不加入绩点的竞争,“以免影响以后的升学求职。”

这也是目前职业本科院校发展面临的最大挑战。练飞曾走访多家企业,发现许多本科毕业的学生在中小微企业待不住,专科毕业生理论掌握和成长性偏弱。“职业本科培养出来的学生刚好能够填补企业的人才缺口,可问题在于职业本科作为一种新生事物还未形成规模,很多企业并不了解,部分行业企业和招聘人员对聘用职业本科学生持观望保留态度,也并未设置适合职业本科学生的岗位。”

而在胡道春看来,教育者们对于职业本科的发展有很多好的想法,但践行这些想法仍需要更大力度的政策和资金支持。职业本科的未来,仍需要政府、院校与行业企业共同踩出一条路径,仍需要等待“校企双向奔赴、产教深度融合”的时间。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杨昔雨、刘捷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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