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写作 | 刘星元:县城物象书

文化   2024-08-29 10:23   天津  

在当下的文学版图中,青年作家以其独特的视角和敏锐的感知,不断为散文注入新鲜的生命力。他们的创作,既承载着对个人经历的深切体悟,也反映出对社会现实的冷静观察。青年作家通过细腻的文字记录时代的变迁,探讨自我认同、情感困惑与社会责任等议题,往往敢于突破传统散文的叙事框架,以创新的表达方式探索新的文学可能性。他们为当代文学注入了新鲜血液,也为文学创作开辟了更广阔的空间。


我们将聚焦这些充满活力与探索精神的青年作家的创作,希望通过他们的文字,令读者感受到当代青年人如何在复杂多变的时代背景下,捕捉内心的细微波动,书写独特的情感与思想。


县城物象书

刘星元

飘在空中的塑料袋

那只白色塑料袋是从我背后升起来的。

地点是护城河公园一隅。面前便是那条穿城而过的河,河面平静且深沉,如困于容器里的死水,与这个季节的众多景象产生了隔阂;背后是一片废墟,这里曾是县城最早的机关家属院,能住在这里曾是身份的象征,只是随着机关的相继东迁,这里也没落了,没有一间房屋能够寿终正寝。时间是春日的某个上午。那时候,我正坐在台阶上想事情。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小心思,因为春天的到来,它们开始萌芽,且一直在轻轻撕咬我。附近,有孩子在放风筝,有情侣在说悄悄话,有流浪汉在长椅上打瞌睡,有老人们在溜达。

就是在这时候,一只白色塑料袋从我背后的废墟上升了起来。支配它的是一阵路过的风。风是一种烘托,哪里有事情将要发生,哪里就有它,它不是主角,但却用自己的长技左右着主角:挑拨、离间、飞短、流长——很多事物命运的走向,都是风在推波助澜;很多谣言和秘密的传播,都与风脱不了干系。就像此刻,一阵路过的风略作停顿,继而又将自己鼓吹了起来。它停顿,是因为发现了那只塑料袋;它鼓吹,是因为它想蛊惑那只塑料袋离开废墟。风吹塑料袋的声音嗤嗤啦啦,似受损的音箱传来的噪声。我被这声音所惊扰,转过头看见了不远处那只刚刚离开地面的塑料袋。

是一只中号的白色塑料袋,袋子上点缀着几处油污。中心位置印着几个汉字,通过它们,我知道了这只塑料袋最初来自县城里的某家超市。我就此猜想,作为收纳工具,它被人从超市里提了出来,使命达成之后又被遗弃于房屋的任意一处所在,之后因为拆迁,它最终被一些沙砾和尘土拘禁了脚步。当然,它也有可能是借助曾经的一阵风从别处路过了这里,风擅自将它卸下,任它滞留于此,直到此刻,它迎来了另一阵风。

那只塑料袋越飘越高,我的目光压不住它。它就像是一轮圆月,试图躲开我的视线;它就像是缩小版的白云,且终究会与白云融为一体——如果不是风速拘束了它的步伐。它被路过的风吹了起来,漫无目的的风因为它的加入也开始有了目的——它的目的是高处和远方,它的轨迹是从东南到西北,它即将代替我巡视这座县城。按照风向猜测,这只塑料袋会与很多事物相遇,如果能借助风到达它的正上方,我甚至可以俯瞰到重合之象。

它会与广场重合。作为县城历史上的第一处娱乐休闲场所,它是许多爱情故事的发轫地,是诸多真相和流言的发酵所,也是保留许多人童年记忆的收容站。作为县城的标志性场所,如今它已失去众星捧月的位置,县城忙着东张西扩,而这处广场却丝毫未变,作为落寞的遗老,它尚把自己安置于旧日的荣光里。

它会与电影院重合。是一家正在遭遇拆迁的电影院,以塑料袋居高临下的目光俯视,就如一件破损严重的玩具。多年前,在县城里,这家电影院就是“电影院”,具象的它与抽象的词构成了一对一的标配关系,虽然后来又相继出现了两三家影院,但众人提到“电影院”三个字,首先浮现于脑中的,必是最初的这个。作为县城曾经的文化高地,斯皮尔伯格、宫崎骏曾在此落脚,武侠江湖里的英雄和美女也曾驻扎于此,然而现在,它正以接受拆迁的名义仓促地步入暮年。

它会与塑料制品厂重合。这家塑料制品厂不是它的出生地,因为工厂早已于数年前停工,再过些时日,它也会被拆除。兴建塑料厂曾是民心所向,拆掉塑料厂也是民心所向,从那个民生所向到这个民生所向,用掉了二十多年,用掉了数亩良田,用掉了一条干净的河流,用掉了几个平民的健康。

我父母曾对塑料袋有着天然的好感,在集市上买菜时,常以不牢固为借口,非要再套一只,仿佛这便占了莫大的便宜。那多要的一只,便用来收容其他东西。后来我们家使用地膜种地,同属塑料家族的地膜,既能让更为妥帖的光与热佑护着庄稼,还能让一些飘来的草籽无处落脚,庄稼的产量得以提升。然而数年之后,他们发现,累年遗留于土地中的地膜破坏了土壤的通透性,土壤因此板结,影响了庄稼的生长,他们又开始为此苦恼。有一年我家养的一只羊死了,为求死因,父亲将它剖解,结果在羊胃中取出了一堆塑料袋结块,自此之后,我家便很少再用塑料袋了。

村后捡垃圾的婆婆也喜欢塑料袋,她从垃圾桶中扯出一只只塑料袋,抱到河里洗,拴在院子里晾。她的小院是一个童话世界——那么多颜色各异的塑料袋,蓝的、红的、白的……就像是彩色的云阵;那么多的云彩相会于此,互不相扰又相互映照,大概只有宫崎骏的电影里能看到吧。阳光下,风一吹,满院的云朵就舞了起来。然而,童话里往往潜藏着危机。那年春天,灾难不知从哪里跳进了小院:起了火,塑料袋比柴草焚烧的速度更为迅速;刮了风,风赶着火奔上了房屋。那一日,柔软如绵羊的塑料袋开始发疯逞能使狠,幻化为凶猛的兽,张开血口,吞噬了房屋,吞噬了小院。

无意对塑料袋说三道四,只是将我看到、听到以及想到的,尽量真实地叙述出来。然而很多时候,当我说起塑料袋,很难就它的具象来阐述什么,相比而言,我更喜欢用一些没有条理的思维,为它的轻盈之身加冕,赋予它具象之外的意象。

就在我抬头看天的时候,有人因为我的举动也抬起了头,他什么都没发现,似乎觉得受到了欺骗,白了我一眼。我没有理会他,继续看天,看在天空中飘移的塑料袋。你看,那只塑料袋在跳舞——在风中,它折叠、它扭曲、它舒展,它那么美,但它的美尚无人关注,更无人解读。你看,那只塑料袋在吼叫——于风时疾时缓的挤压和折叠中,它用自己的躯体喊出了异质之声,那究竟是声嘶力竭歇斯底里的吼,是壮志未酬愤慨难耐的吼,还是别无他想只是单纯地想要吼?

飘在空中的塑料袋啊,它在沿着风的脊背攀升。它越来越适应风,它如鹰隼,在层层风阵中穿行。想到鸟,一些匪夷所思的想法就溢了出来,我在想,许多年后,塑料袋会不会替代鸟——说不定,鸟将成为历史,“鸟”这个字最终会被塑料袋篡去。继而又想到了月亮。想到月亮,另一些匪夷所思的想法漫过了关乎鸟的想法,以后来者的身份居上。在漫长的中古世纪,文人喂养月亮、诠释月亮,这些诠释年深日久,已经牢固地植入我们的基因,伴随着我们的繁衍代代相承。想到它,我们就会想到“海上生明月”,想到“千里共婵娟”,想到“举头望明月”……哦,举头望明月——会不会有一天,我们的世界再无月,举头只能望望塑料袋,低头却一无所思?到那时,我们只能效仿中古世纪的先人,用琐碎的生活喂养塑料袋,然后抛开它、放逐它、抬高它,让它常驻天空,从此将月亮隔绝。

也许以后,塑料袋会被我们的文字反复吟咏——在我们的建构下,它将以崭新的具象和意象,存活在我们的语境里,根植于我们的生活中,构成我们不可缺失的一部分。如果真有那么一天,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幸好这个问题不必回答,因为如果那一天注定会到来,以人类短暂的寿命为证,我注定会先它而去,感受不到那一天喜悦抑或忧伤的盛况。

废墟之上的挖掘机

是一辆静止伫立于废墟之上的挖掘机。它耷拉着动臂,动臂最前端的铲斗呈现出向着自己身体挖掘的状态。然而此刻,它是静止的:它的动臂是静止的,它的铲斗是静止的,它头顶之上的天空是静止的,它履带之下的废墟亦是静止的。

先前几天不是这样的。几天前,与我居住的小区仅一墙之隔的棚户区正式进入了拆迁时段,挖掘机迫不及待地驶来,任意摆布着阻拦它步伐的事物。它掘地,它扬尘,它冲刺,它撞击,它把一栋栋陈旧或者崭新的房屋推倒,砸碎,碾于自己的躯体之下,仿佛与它们有着深仇大恨。它扬尘的时候,天空因扬起的尘而流动。那些尘土、那些草屑、那些垃圾袋,在挖掘机动臂的抛撒下纷纷扬扬上升又纷纷扬扬下落,在风的鼓吹下挥挥洒洒汇聚再挥挥洒洒离散。挖掘机不断地抛,风不断地吹,那一小片原本相对静止的低空,因这些纷繁之物的喧宾夺主而晃动,又因晃动而丰富。它掘地的时候,大地因掘起的土而颤抖。大地沉睡了多少年了,如果所有事物的发展都按部就班,更倾向于自然的生老病死,那它还将继续沉睡。可挖掘机却掘掉了堆积于它脊梁之上的房屋,它刚稍稍松了口气,挖掘机却继续下挖,更为疼痛的灾难急速降临——名为挖掘机的魔鬼,它冰冷、坚硬而锐利的铲斗,挖断大地的脊背,挖入它的肚腹,让疼痛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与状态蔓延、深入。

挖掘机不管这些纷繁,也不管这些疼痛,它只是在一心一意地挖,不知疲倦地挖。它日夜不休,吞土掘石。白日,我路过附近,总会看见它缓慢而坚定地驰骋于废墟之上,向着尚未被推倒的房屋征伐;深夜,我从梦中惊醒,作为异物,它以比困兽还要尖锐、刺耳的声音,参与并绞碎了我的梦。

我同学杜航是一名挖掘机驾驶员,他很喜欢这份工作。驾驶挖掘机的时候,他把自己想象成攻城略地的勇士,那些房屋就是他的对手。绝大多数对手是不堪一击的,但偶尔也会有什么暂时拦截住他与挖掘机的脚步。拦住他们的是物——有些房屋虽然只有低低矮矮的一层,但是浇筑了钢筋混凝土,比单纯的红砖堆砌要结实;有些树盘根错节地长了数十年,枝干虽然被砍掉了,兼具硬性和韧性的庞大树根却还留在土中;有些在建房之前就已睡在土里亿万年的巨石妨碍了接下来的建设,需要将它们击碎、挖出。面对这些情况时,杜航就会将挖掘机原配的铲斗临时卸下,换成更适合操作的液压锤、打桩机、振动锤、鹰钩臂,一旦对症下药,任何依附于废墟之上的顽疾都可迎刃而解。

与杜航相比,我对挖掘机没有感情上的输出,很难简单地对它进行非此即彼的评价。有什么值得夸耀的呢?城中村、电影院、第一中学原址……在它臂膀的挥动下,一座又一座老建筑就此销声匿迹,尸骨无存。实物不存,那些以实物承载着的城市记忆,又会保留多长时间呢?过不了多久,那些地名必将会伴随实物的消失,渐渐消融于每个人的记忆之外。有什么可以贬低的呢?不破不立,由小到大、由旧转新,从来都是城市发展的必然趋势,挖掘机以及许多与挖掘机类似的工具,被新事物的发展推到了前台,它们需要履行自己的职责,并以此来证明自己的存在以及存在的价值,就像那些被历史进程推出来继而又推动历史进程的杰出或平庸人物,总有流言或卓见不时中伤或加持着他们,但那些中伤和加持,于历史大势而言,均可忽略不计。

我只是想以一个局外人平视的目光打量它、观察它、触摸它,如一个陌生人打量、观察、触摸另一个陌生人。如同那一刻,我站在废墟之上,与一辆同样静止伫立于废墟之上的挖掘机遥遥相对,在对视中,我们均沉默不语。不语并不等于我的心思没有起伏,面对这辆持续静止了四五天的挖掘机,我的诸多猜测升腾了起来。我在想,它病了吗?在一座又一座废墟之上劳作,将一个简单的动作重复了千次万次,难免腰肢劳损、体力不支、磕伤碰疼吧,出于这些不能马上解决抑或永不能解决的病因,它只能暂时搁浅于这小小的内海,以一个胜利者的姿态,承受着失败者的屈辱。是倦了吗?自己不休不止地折腾的结果,是继续不休不止地折腾,如今它只是想在这片废墟之上歇歇脚。在歇息的时光里,草从它脚下冒出来,于是它认识了草;花从它脚下开出来,于是它认识了花。除此之外,它还一一认识了头顶上的太阳与月亮,认识了覆盖在它身上的尘与土,认识了那个经常在它附近捡拾垃圾的老人。这些原本都是它司空见惯的事物,然而司空见惯未必等于相识,这一次它以静止的姿态,重新认识了自己以及自己周边的环境。

又到春天了。春天里万物复萌,最招摇的当数那些无孔不入的野花野草。经受不住春天的蛊惑,我来到了这里——不知从哪里吹来的草籽,在乱石林立的废墟上长了出来,蒲公英、狗尾草、车前子、马齿苋……它们以各种普通或高雅的名字,点缀着废墟。我此行的目的是荠菜,与其他野草野菜比,废墟上的荠菜不算旺盛,但我也所获不少。挖着挖着就挖到了挖掘机的履带边,履带的缝隙间,更鲜嫩的荠菜已经冒出了头。其实挖掘机始终都在,我这次却是在野菜的一路奔逃下,与它近距离地站在了一起,恰似与生活中其他物品的关系,或许只有站在一起的时候,我才会去认真审视它,并把它视为生活中一个绕不过去的存在,继而想到又写下这些文字。

作为这些文字的赘余部分,其实我一直想说的是:那辆静止伫立于废墟之上的挖掘机,它似一个突兀的标点符号,碍眼地夹杂于一段本该十分流畅的句子里,或许会让读到此处的人,忍不住皱一下眉头。

(选自2022年第6期《散文海外版》
原载2022年第4期《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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