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写作 | 李达伟:热带丛林(节选)

文化   2024-08-27 09:20   天津  

在当下的文学版图中,青年作家以其独特的视角和敏锐的感知,不断为散文注入新鲜的生命力。他们的创作,既承载着对个人经历的深切体悟,也反映出对社会现实的冷静观察。青年作家通过细腻的文字记录时代的变迁,探讨自我认同、情感困惑与社会责任等议题,往往敢于突破传统散文的叙事框架,以创新的表达方式探索新的文学可能性。他们为当代文学注入了新鲜血液,也为文学创作开辟了更广阔的空间。


我们将聚焦这些充满活力与探索精神的青年作家的创作,希望通过他们的文字,令读者感受到当代青年人如何在复杂多变的时代背景下,捕捉内心的细微波动,书写独特的情感与思想。



热带丛林

李达伟

是一只夜蛾。这只夜蛾本不应该出现在这里,零落于碾尘之上。它应该在可以藏身的岩石缝隙里,它应该静伏于植物的叶脉中,它更应该悬置于空中缓慢地扑棱着柔弱的翅翼。它一动不动,无法判断它是否已经死去,姑且算是已经沉睡。夜色中的冰冷感,似乎并没有给它带来那种因冰冷而常会有的震颤。夜色中的它那些错综复杂的纹络,它们经常会迷惑人,给人的感觉是一直在醒着。

关于这只夜蛾的几种可能。第一种可能,这是一只还未失去生命的夜蛾,它只是在那个空间里停一会儿。在灯光的明亮里,黑色纹络很浓烈,那是安静的黑色,它根本就不动,也根本就没有想飞起的迹象。夜蛾的来处,我们并不熟悉。夜蛾还应该有一些同伴,但在明亮的光线中,只有那一只。如果把它与人联系在一起的话,这是一只离群的夜蛾,它只想安静地出现在那个空间,然后安静地贴着地。即便有人抬着脚差点就踩到夜蛾上,但夜蛾感觉不到任何危险的来临。我抬起脚做做样子,我面对着的是一只微弱的夜蛾,是一只可能已经意识到无法逃脱被踩踏的夜蛾,是一只正努力慢慢苏醒然后飞走的夜蛾。我没有踩下去的理由,并不是那时内心深处对于一只夜蛾突然生出的悲悯感,而是那时的夜蛾足够美,特别是在光影效应下,它曼妙的一面会激发起内心对于那只夜蛾的某种很难说清的情感。还有一种可能,那是一只已经死去的夜蛾,一只因为在夜间迷失方向的夜蛾。你见过了太多夜蛾乱舞的情形,却很少见到像落单的大雁一样的夜蛾。在这之前,你似乎从未认真注意过它们,此刻那只夜蛾以及它处于中心,以及落在上面的光,让你必须要注意眼前的这只夜蛾。

也许,从那里离开后,夜蛾只会在某个梦境中出现,那时它将是一只诡异的夜蛾。一些人迷恋出现在梦境中的夜蛾。我还未跟那个人说起,是他跟我提起了梦境中的一只夜蛾。那是生活在热带河谷中的一个老人,老人赋予梦境中的夜蛾不一样的意义,夜蛾就像是热带河谷中的那些白蚁蛀噬着建筑一样,蛀噬着老人。一些人迷恋那种被我多次提到的像蜘蛛一样的虫子。那是在苍山之内的某个村落里,有个老人坚信自己丢失的魂就是那种虫子,老人请了一个祭师去庙宇做了一次祭祀活动,用香在庙宇的角落里熏着,希望那种虫子能爬出来。祭师还为一些孩子找那种虫子,他们因为受到惊吓后,需要喊魂和招魂,还有很多人都让祭师帮忙找它们,人们都坚信自己与那种虫子之间有着隐秘联系。没有人会觉得把自己的一部分与卑微的虫子联系在一起很怪异,也没有人排斥与之产生联系。我们可能也觉得自己的生命同样很卑微,也觉得自己与虫子这样的生命之间同样平等。或者就不曾有人往这方面想,那只是时间长河中留下的对于那种虫子与人之间的常识。

当意识到这些虫子与我之间,同样有着联系时,我顿时不敢再轻看了那些虫子。平时,我们很难见到那种虫子,它们往往生活在庙宇的隐秘处。当我加入那些寻觅的人群,我们都变得小心翼翼,我们同样变得特别专注。那种专注在平时的日子里似乎已经很难拥有。我们会因为找到那些虫子而狂喜,我们同样会因为没能找到它们而沮丧,当找不到时,意味着的是我们还需要举行一次祭祀活动,要重新寻找它们。我们看到它们很像蜘蛛,又不敢肯定那就是蜘蛛,那也不能是蜘蛛。我知道它们就是蜘蛛的一种,与常见的那些蜘蛛相比,它只是太小了。与那些硕大的蜘蛛给人带来的感觉上的不适不同,这样微妙区别的原因无法道清。

在热带丛林里,人们寻找的是植物。往往是榕树,很粗壮,气根庞杂,气根又可生长出新的树。人们不断出现在粗壮的榕树下,举行一些祭祀活动。在热带河谷生活的那几年里,我不断出现在那些榕树林里。我们面对着那些榕树时,对生命与未来又有了希望。我们把目光都放在了植物的生长上面,我们希望自己的生命就是榕树生长的样子,就是热带丛林里那些繁茂生长的任何植物一样。

我们很难想象在什么样的情形下,人们把自己的生命与那种虫子完成了对等。植物相对于虫子而言,又感觉合理些。在植物上能一眼就看到了诸多想攀附的理由,那时我们成了攀缘植物,缠绕在那些植物上面,获取了更好生长的滋养。虫子却不同,那是让我们一眼就感到有些不适的生命,如果不是进入了神话传说,我们将无法理解那种文化现象。在我的出生地,我们深信这样的文化现象。

苍山中的某个彝族村落,他们供奉的是蜘蛛。在他们的神话传说中,那个村落的人在战乱年代遭人追杀,他们躲在洞中,是蜘蛛在很短的时间里在洞口织上网,给那些追杀的人制造了一种不曾有人来过的感觉,才得以逃脱。那些人因感恩开始供奉蜘蛛,蜘蛛成了他们的图腾。我们理解了他们对于蜘蛛的感情。关于那些如蜘蛛般的虫子,我们却说不出所以然,我们只是在延续着一种文化现象,我们还在延续着别的什么。我们认真对待着一只虫子,我们把寻觅到的虫子密封在装满苦荞的碗里,用苦荞来喂养它们,我们不曾担忧过密封会让虫子窒息。碗放置了几天后,我们打开碗,神秘的事情发生了,没有虫子的尸首,碗里只剩下我们熟悉的苦荞,虫子不在意味着它早已毫发无损地离开了碗。人们的解释是那只虫子回到了曾经失魂落魄的人身上,一只虫子再次让人回归正常。我感到不可思议,任何人在面对着这些时,都会觉得不可思议。虫子以那样的方式,完成了自己不是虫子的论证。当我只是小孩时,面对着这样的情形,就越发对这只与我们的精神联系在一起的虫子感到惊奇。当在一个关于祭祀的博物馆里,看到了一个有裂口的碗时,我能肯定那就是曾经被我们用来放置那种虫子的碗。只是碗是空的,碗已经不是完整的碗,碗上的一些釉质不再温润光泽。

从现实中暂时抽身,把心灵交给动物或植物。第一次发现了不同的地理把世界切割成了不同的文化空间。那是地名背后的不同。小说家也多次跟我说起,地理对文化的切割,在他看来这样的切割,在云南这块土地上表现得更加突出。我们都在感叹,事实确实如此。我们不仅看到了不同的山脉与河流,我们还看到了不同的民族与村落。说起大理,脑海中会出现一张又一张甲马纸在风中飘动,甲马的模型被随意摆放在了那个甲马博物馆,里面我们看到了很多不常见的甲马模型。我们从集市上买回制作好的甲马纸,贴到墙角,贴了一段时间的甲马纸被拿了下来,用火焚烧,抬到某条河边,让它顺河流着,那是甲马的河流。说起那个热带河谷,闪现的是人们穿着华丽的傣族服饰,或者其他民族的服饰,那是初次进入热带河谷后留下的强烈印象。那天刚好是人们传统的赶摆节日,许多人换上盛装,老人与年轻人不同,他们一直穿着民族服装。人们出现在一片榕树林里,人们赶集的同时,还有一些独属于那个世界的歌舞表演。在别的日子里,还有一些人砍着甘蔗林,还有一些人进入香蕉林,还有一些人去摘咖啡豆,那些人里面都有着我的影子。说到丽江,我想到的是雪山之下有个村子里的壁画,人们开始临摹那些壁画,让那些壁画在各个世界中行走。说起其他地名,又有着一些不同的地理与文化。这是地名背后的不同,还有一些小地名同样也在切分着一些东西,那是一些更为细微的不同。

我们像发现那只鬼蛾一样,发现了地名背后的世界。那只夜蛾的出现,以及对于鬼蛾的想象,同样也是地理在切割着一些印象与认识。我进入了一个很大的地理空间里。我感觉到了自己同样被那些地理空间切成了各种碎片。我的一些碎片属于热带丛林,我的一些碎片属于苍山,另外一些碎片属于出生地。它们早已伴随着我在不同世界中的奔走成为各种碎片,它们有时还看似是一个相对完整的个体,它们更多的时候已经不是了。

…………

(选自2023年第4期《散文海外版》
原载2023年第2期《边疆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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