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本新书,一个村庄,一辈父老,以及一如他们暴躁而坦荡的平原。无数的河流与大地一起,对生活有深切的情义。更有一种恩情来自父辈,它面貌深沉,正如乡土的静默回响,被吟咏成永不消失的歌声。
书名:父恩
作者:周荣池 著
出版社:百花文艺出版社
出版时间:2024年9月
汪惠仁书法
抵达父亲般的现实主义
周荣池
《父恩》写成后六易其稿,首发于2023年第5期《钟山》的“非虚构”栏目。这个栏目的名字与书稿对应出一种隐喻意味,父亲的恩情,确实是一种无以虚构的事实,是个人以及社会生活中最为动人的现实主义。我在写作上关于虚与实的困惑,通过一位农民父亲得以呈现和解决。文学与生活更在意深情,而不是陌生且虚无的深刻。父子之情多是暴躁、粗糙甚至是对抗的,又是真实而深切的。演播艺术家李野墨全文演播了这部书稿,说看到了我在写作和人生上的某种成长,他的话实际上也是批评过往——我不再像以前那样指责生活,而是回到了现实之中,承认和成为生活的本身。
我没有想到会为自己的父亲写一本书。我和父亲的关系一直紧张甚至冷漠。他的暴躁、粗鲁及黑皮肤、大嗓门都遗传给了我。我厌恶他,就是厌恶自己。我小时候会被他用柳条抽打,那也像抽打他自己的命运。日后我凭着考学写字进城生活,他得意地与人讲他的“育儿经验”,其中一条竟然是“没有动过我一根手指”。我知道他是以此掩饰自己一生的无奈和悲凉。
我同情父亲。我十八岁时就和他相互递烟,彼时我和他在医院守着垂危的母亲。那一夜气温零下五度,可能是我们父子人生的冰点。他身腰结实,当过兵,眉目也曾清秀,能喝酒,好交友,为人仗义。他娶了一个驼背又有精神病的女人,此后二十七年,就生活在她苦病纠缠和无尽哭闹中。我恨他,也同情他。母亲离世后,我对他说:“你解脱了。”他独居后苍老得十分迅速。我开始有一种危机感,害怕他突然离开。无奈的现实使我狠心希望母亲早点离开,也诅咒过蛮横的父亲。我曾躲在他乡多年,可他们就像倔犟的巴根草一样难以老死。当我回到南角墩,他们却慢慢地离去和苍老。此后我不断地回乡,我并不和他多说话,只要见到他就好,有时会彼此埋怨。他越来越像个孩子,愿意听我的意见,我甚至不喊他父亲。他年轻的时候,曾因为拿不出我上学的费用,窘迫致使他叫我“儿老子”。
他的酒量明显下降,身上也总有不明的疼痛。村里人都羡慕他,大家没想到他能过上今天的安生日子。他当年有了我这个儿子,被人们称为“坏稻剥好米”。人们不曾愿意祝福他。他今天所得的安详,也或许令人们不安。在平静如水的日常中,我心里生出复杂的隐忧。当年为了求他不要与兄弟争执,我当着众人跪下朝他磕头的父亲,今天让我心里五味杂陈。我不能说自己无比爱他,更多是儿子的责任,也并非如他对自己父母所恪守的典型“孝道”。他所犯过的错误,对我们与村庄带来的伤害,都是无从改变的。然而我心里越发紧张,甚至会莫名伤感。
因为这种伤感,我才提笔正面写他。我一开始没有想到会写出“恩情”。我只是想写“一个老子”,好像他都不能用“一位父亲”这样书面的字眼。我在京沪高速某个出口处的活动板房里写成这部书稿,写完后我才明白,和他有关的每一点事实,对我都有不尽的恩情。这种恩情不是具体的给予,而是一种磨炼和启示。过去苦恶的情形也都化作从容的祝福。
一个父亲的孝义、倔犟、温情、勤力、豪情、暴躁、怪古、促狭、乐观和慷慨,是他的性情,也是无奈而有效的办法。我没有觉得这是溢美之词。在南角墩,在里下河平原乃至乡土中国的现实里,有无数这样的父亲,用他们日渐苍老的脊背,担起了我们艰辛而恒定的日常。许多父亲说不出什么道理,许多孩子也没有办法讲出父辈的故事与恩情。其实,理解他们的内心,就是抵达父亲般的现实主义。今天,我们有那么多机会说话,却不曾为一位老父亲说过一些动情的话——又或总是以“父爱如山”的沉默,一定认为父辈坚强而无需言说?
一个作家能做的,可能只是躲在某个角落流好自己的眼泪。感谢生活和大地于我父亲般的恩情,这是我所爱的现实,也应该成为我的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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