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春天,他在村子后面的山坡种地,一抬头,就看见了海里浩浩荡荡的鱼队。它们是从套子湾东南处拐过来的,往北走,像是喊着口令,起时仰头,落时露脊,一起把尾巴翘在海面。那天阳光白亮,鱼背就像是青灰色的屋脊,动起来的时候,但见海里雪白一片,鱼肚皮上下翻滚,不时有声响从那里传了过来。
这就是传说中的过龙兵了。初旺村的老船长想告诉村人,可是空旷的山上,只有他自己,这传说中的一幕,这盼望已久的一幕,来得猝不及防,只能自己看,来不及与他人共享。他屏住呼吸,遥遥地看着大海,因为过龙兵,他觉得整个大海都不一样了, 整个天空都不一样了,整个山野也不一样了。他甚至觉得,自己在那一刻也不一样了。他的心里,有着按捺不住的,却又无处言说的激动。那一刻,他忘记了时间, 也忘记了劳动,就那样一个人在山坡上遥遥地看着大海。海上一片热闹。那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期。他只见过那一次过龙兵。他说自己活了九十岁,比村里的人幸运多了, 很多人一辈子也没见到过龙兵。对这个城市, 鲸鱼只是过客, 是传说。大家都在谈论过龙兵,真正见到过龙兵的人却很少,有的渔民一辈子与海打交道,也无缘亲眼见到。曾经的日常,变成了难得一见的海上奇观,他们更多的是在别人的传说中,抑或在自己的想象中,与这样的一群大鱼相遇。
所谓“过龙兵”, 相传是海里的龙王为了捍卫自己的领海,调动龙兵虾将南征北战, 发兵的路上可谓翻江倒海,场面壮观。这当然只是神话传说。在古时,鱼虾成群过海的壮观场面是可以常见的,渔民出海若是遇到“过龙兵”, 船老大就要赶紧组织水手烧香磕头,向海里抛米撒面,乞求龙兵不要伤害自己的船只。同时,他们调帆转舵, 远远地避开鱼群。在胶东,渔民称鲸鱼为“老赵”“老人家”。“老赵”的称呼源于山东民间信仰的财神中有一位是赵公明,称鲸鱼为“老人家”, 则是一种比较亲近的称呼。按照当地渔民的说法,过龙兵时,走在最前面的是押解粮草的先锋官对虾,它所押解的是成群的黄花鱼;先锋官后面充当仪仗的是对子鱼,仪仗队后面是夜叉,龙王坐着由十匹海马拉着的珊瑚车,鳖丞相在车左边,车两边各有四条大鲸鱼,俗称炮手,以鸣炮带领鱼队前行。这种情形,一般是在三月三,或者九月九,时间挺准的,前后误差不过三五天。
每年春天,鱼队浩浩荡荡,从东往西,去莱州的海神庙一带产卵。有的渔民说,那些鱼是去莱州海神庙那一带海域“坐月子”的;也有渔民说那是鱼的阅兵式,它们要去西边的海神庙那里“开会”。在渔村,我听到一位老渔民讲述鲸鱼开会的故事,他说一群鲸鱼在开会,其中一条大鲸鱼给其他鲸鱼训话。他所说的,正是传说中的“过龙兵”。鲸鱼的嘴唇有一圈白,过龙兵时海上一片白色,渔民说那是鱼队在听鱼领导的“训话”。
到了九月九这天,同样的情景又会在海里上演,鲸鱼们开始返程了。“三月三,九月九, 小船不打海边走。”每年三月三前后,鲸鱼去往渤海湾,在海边就能看到,浩浩荡荡的。九月九,它们回来,并不靠边走,一般是看不到的。按理说,这么大的鱼群,倘若遇到了小船, 稍有不慎就会把船碰翻。在渔村,却很少听到船被鲸鱼碰翻了的消息。鲸鱼遇到了渔船,有时会围着渔船转两圈,从没有听说过害人。在渔民看来,山有山规,海有海规,鲸鱼纪律严明,从不对他们犯错。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在渤海湾,如今很难见到过龙兵的场面。与此类似的,还有大雁南归,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大雁列队南飞的情景了。童年记忆中,仰头看天,时常可以看到齐整的雁队, 偶有落队的,正应和了老师所讲述的关于团队、关于纪律的诸多道理。参加一个读书会,有个读者特意找出一段视频给我看,是她拍录的大雁列队南迁。她说记得我曾在文章中感慨很难见到少时的大雁南归情景,那天她碰巧看到了,就拍了一段视频。我看着写在天空的那个“一”字,正是童年记忆中的样子,莫名感动。自己已很久不看天了。有的人, 一直在仰望天空。
在胶东渔村采访,我曾听到一个胶东版“老人与海”的故事,一个老船长讲到了半个多世纪之前他曾亲手捕到的一条大鱼。准确地说,是一条受伤的大鱼,它被网缠住了。他们把鱼拖上了岸,才发觉这鱼的大小远远超过预想。当时海上风雨大作,这条大鱼误入网中,对老船长的船起到了稳固作用, 最终抗过了风雨。上岸后,这条大鱼被交给了水产公司处置。鱼的肝脏、鱼鳍被割下, 鱼皮也被剥掉了, 鱼肝油装了满满的九筐, 每筐足有一百多斤。他们把鱼肉切成条状, 装了两船, 运输出去卖掉了。半个多世纪之后,老船长谈到了这条大鱼,他说那天晚上风雨交加,他们在海上漂了一夜, 只有恐惧,对死亡的恐惧,对大海的恐惧,除了恐惧,没有其他。
记得海明威笔下的《老人与海》, 写的是一个硬汉形象,可以被消灭,但是不能被打败。海明威是个矛盾体,他从小被母亲像小姑娘一样打扮穿戴,后来却有硬汉的性格;他写下了数千封长信,小说写得却是那么干净简洁;他性格不羁,却很注意保护自己的隐私。在胶东渔村,我听那个老船长所讲述的,是对大海的恐惧,这恰恰与海明威笔下的硬汉形象形成了对照。这种对照,没有高下之分,让我更真实地体会到了一些东西。
那个老船长没有掩饰他内心的恐惧, 时隔半个多世纪,他回想与大鱼的那场遭遇, 仍然心有余悸。曾有个陌生的年轻人找到我,说我所写的那个胶东版“老人与海”的故事,就发生在他的老家。他在那个叫作初旺的渔村长大。我所采访和记载的那些,他觉得很真实, 特别是老船长对大海的恐惧和害怕,是他感同身受的。他说自己已经三十多岁了,从来没有坐过船。他的爷爷是渔村船厂的第一批造船技术骨干,跟船打了一辈子交道,他不让自己的孙子出海,也不让他坐船。他对海,是心怀恐惧的。
那条不知名字的大鱼,伴随老船长走过了那一夜海路,这在我心里成为一段特殊的路,它所具备的隐喻性和反思性,还有更多难以言说的东西,一直积压在我的心头。我在很多场合都讲到了这个故事,以此诠释这些年来的所谓思考,比如关于人性, 关于怕和爱,关于忏悔与反思、勇敢与怯懦, 等等。它们教我更深地理解了生命, 理解了以后的路该如何去走。
我所生活的这座城市,请艺术家在海边做了几个鲸鱼雕塑,名曰“孤独的鲸”。观赏者络绎不绝, 他们一边观赏,一边给身边的孩子科普:这是鲸鱼,是大海里的哺乳动物。
这个取名“孤独的鲸”的雕塑,在海边并不孤独。人来人往,这里很快就成了网红打卡地。我时常在傍晚走向那里,在距离人群不远的地方站住,远望这座雕塑,好似听到了鲸鱼的呼吸,它离开大海,搁浅在岸,它被自己的体重压死了。
上了岸的鲸鱼,是值得观赏的吗? 在我们的观赏之外,还发生了一些什么?
看见过龙兵的那个傍晚,转眼距今六十多年了。老船长无数次站在村子后面的山坡上,就像当年那样一次次地看向大海,除了茫茫一片,什么也见不到了。大海波平如镜,再也没有了当年的惊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