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文推送】乔辉:厨神诞生记

文化   2024-11-20 12:08   天津  

1997年回呼市,次年正月十五,是我在贵方宝地过的第一个元宵节。下午,楼下小卖部买了一袋汤圆, 只待月亮初升,电饭锅盛满水,下汤圆,摁烧水键,盖上锅盖。利用时间差,把小课桌上凌乱的书籍稿纸规整了,一只碗、一双筷亦摆放整齐, 仪式感满满。然后,把一切交给时间了。一刻钟后,揭锅。啊? 一锅糊糊!春节刚过, 不然贴对联正好。

百思不得其解,后请教我班公认的高级厨娘温同学,方知问题出在冷水便把汤圆下了锅。

其实,当时我已学会做饭,且觉得自己已破解了烩菜秘方,尽管条件极其简陋——附近菜市场买二两猪肉,央告屠娘切了片(因家里没有案板和刀),买辅菜若干,和几个狐朋狗友回了住所,他们洗菜切菜——一本厚书上覆几页稿纸, 用水果刀切;我开始炒肉, 加调料烹酱油, 肉香弥漫, 隔壁的“油师傅”(大名约瑟夫) 跑过来,顽童流口涎问我“叔叔, 怎么这么香啊”, 我半推半哄“油师傅, 这个你不能吃”,便把这位素食小朋友送回去;肉熟, 再放入白菜、土豆、粉条,大功告成,一袋馒头, 一众吃得不亦乐乎。乔家烩菜有口皆碑。

厨房之道,并非一通百通,恰是南鳞北兽,烹饪各有巧妙,初次煮汤圆便“泡了汤”, 方让我明白“厨”海无涯,深不可测。

做饭之于男人,确是个难题。初中时,一次母亲回丰镇了,便把做饭大事交给父亲, 我和三姐眼巴巴守着空碗,只见父亲烧一锅水,先放土豆条,再扔羊肉片,最后揪面片,熟了。

没味。

父亲念个口诀,“五味俱全, 就缺把咸盐。”果然改善许多。

不香。

父亲再念个口诀,“饭菜不香, 油来帮忙。”淋一大股香油,果然口齿生津。

一招鲜,吃遍天。父亲天天给我们吃面片,后来才知道,他老人家只会做这一样饭。母亲回来了,我们奔走相告,夸赞爸爸的饭多么好吃。母亲毫无诧异,不屑地说:肉大油多,咋做也香。

“汤圆事件”半年后,董老师回呼市,我以为这下能吃香喝辣了,孰料她竟让我过起了苦行僧的日子——烧一锅白开水,豆腐块、白菜、粉条,一把盐,齐活!吃得我“嘴里能淡出个鸟来”。

求人不如求己,便买来《家常菜大全》《一百道炒菜》等书,自行修炼。此外,亦开始留意别人如何做饭, 颇似杨露禅“偷拳”。一次, 我班高级厨娘温同学两口子请我和董老师去家吃饭,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她开始做主食,猪肉、尖椒皆切丝, 西红柿切小丁,猪肉炒好后,加入尖椒,再放大量西红柿丁,慢火炖卤的同时,另一口锅沸水煮面, 纯粹手擀、齐如银瀑,一碗打卤面端上餐桌,真是酸辣爽口,解腻解酒,惊为天“面”,叹为观止。直到今天,有时我问妻吃什么,她曰“温铂面”, 我便明白,照猫画虎做起来,虽不如“原版”好吃,但也八九不离十。

功夫不负有心人,待我自修数月,艺成出关,小试牛刀,效果奇佳。“表扬是最好的老师”,不愧是董老师, 她先全面肯定,然后再提些许改进意见, 我便愈战愈勇, 煎炸炖煮, 习得厨房十八般武艺。后竟喜欢上了做饭, 其奥义犹如写作——牛羊猪肉、姜椒糖盐、各种菜蔬, 即如三千五百常用字, 排列组合不同、操作手段各异, 便魔法般生成风格迥异、味道殊途的“作品”。

某次英卓读书会活动,分了几组,比拼厨艺,我特从阿左旗购回“阿拉善羊”,炖了锅羊肉。活动中,获围裙两条,一条上书“深藏不露”, 另一条上书“厨神”,皆书法体, 字法夸张,奔放恣肆,我亦暗暗有种“实至名归”的得意。

近来,觉得自己的厨艺更上层楼,归纳本厨神秘笈,便是“淡极、浓极”——四字, 两端。

炒芹菜、茼蒿、油麦菜等,油热,只用整花椒粒和蒜瓣炝锅,炒至半熟,点少许薄盐酱油、两滴蚝油,不放盐,上桌时,蔬菜犹带田园之清芬, 至鲜至美;炖羊肉,只用葱姜盐,全家人牙口不好,爱吃“软饭”, 那就小火慢炖,三个小时后,羊肉的清香可让人梦回草原。这都是淡极之法。

生长于北方,兼痛风患者,此生早与海鲜绝缘,很少吃,当然不会做,但有一样例外——香辣蟹。每到秋风起,蟹脚痒,老婆孩子的馋虫也蠢蠢欲动了,我做香辣蟹的诀窍就是浓极——烈火烹油,朝天椒、托县干辣椒、大把花椒藤椒、寸段葱姜一并炝锅,大闸蟹蒸熟切瓣, 一并滚入锅中, 浓油赤酱、糖醋齐施,如梁山聚义,风风火火,怎么热闹怎么惊险就怎么来;如山林啸聚、雪夜私奔,如鲜衣怒马、霹雳弦惊,如地崩山摧壮士死、八月秋高风怒号。乔氏香辣蟹色香味俱全、味道层次感丰富,再以汤汁浇碗米饭,给个神仙不换。

爱吃者必擅做。古有苏东坡、张岱、李渔、袁枚,当代有汪曾祺、陆文夫、蔡澜、沈宏非、车前子。盖因同路老饕吃货, 他们还“互粉”, 沈宏非就说, “陆文夫先生对汉语的最杰出贡献, 就是把‘馋痨坯’提升为众所周知的‘美食家’”。

苏轼的吃有点被动,主要因为穷,“黄州好猪肉, 价贱如粪土。富者不肯吃, 贫者不解煮。慢著火,少著水,火候足时它自美。”后来他尝试河豚、山笋、生蚝等新食材, 所谓“东坡煮天下”,皆一脉相承了“穷”——多数是拮据, 在海南更兼穷山恶水, 除了生蚝, 实在没什么可吃。

张岱则锦衣玉食, 为吃乳酪, 还——

自豢一牛, 夜取乳置盆盎, 比晓, 乳花簇起尺许,用铜铛煮之, 瀹兰雪汁, 乳斤和汁四瓯, 百沸之。玉液珠胶, 雪腴霜腻, 吹气胜兰, 沁入肺腑, 自是天供。或用鹤觞花露入甑蒸之, 以热妙;或用豆粉搀和, 漉之成腐, 以冷妙;或煎酥, 或作皮, 或缚饼, 或酒凝, 或盐腌, 或醋捉, 无不佳妙。而苏州过小拙和以蔗浆霜, 熬之、滤之、钻之、掇之、印之, 为带骨鲍螺, 天下称至味。其制法秘甚, 锁密房, 以纸封固, 虽父子不轻传之。

真是负责任的吃货,乳酪精美,文字也精美,还将“父子不轻传”的食谱公刊于《陶庵梦忆》。

李渔也亲自下厨,曾用陆地的蕈和水生的莼菜做羹, 加上蟹黄和鱼肚肉,取名“四美羹”,招待朋友,即被抢光。汪曾祺曾独创油条塞肉, “嚼之酥脆,油条中有矾,略有涩味, 比炸春卷味道好。”他写美食记风物,写人间草木故人春秋,是真正热爱生活的人——肉食者不鄙。

去年,我和妻在院子辟了几小块菜地。五一劳动节,买苗、分垄、种植、浇水, 结结实实劳动了两天;一周后,有几株西红柿苗蔫了,便开车去南二环的农科院补苗;过几天,又有苗死,再补,如此几番。她说,加油费够买全年的西红柿了。

春种秋收,收获的喜悦远偿耕种的辛苦。西红柿用袖子擦一下就吃;扭下向日葵, 抹去花盘上的干蕊,便嗑起瓜子,生嫩清新、回味淡甜,宛如童年;薄暮回家,顺手摘几株苋菜,清炒即食;还意外地吃到自家的李子和西瓜。凡应时蔬菜,随手可掇,抬头西北望,悠然见(大) 青山, 真实地感受到一种宁静。

人之一生,奔波劳碌、摸爬滚打,不就是为了“家人闲坐,灯火可亲,三餐四季,流年安暖”吗?

人生不过如此而已。

(选自乔辉《不过如此》,作家出版社2023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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