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当下的文学版图中,青年作家以其独特的视角和敏锐的感知,不断为散文注入新鲜的生命力。他们的创作,既承载着对个人经历的深切体悟,也反映出对社会现实的冷静观察。青年作家通过细腻的文字记录时代的变迁,探讨自我认同、情感困惑与社会责任等议题,往往敢于突破传统散文的叙事框架,以创新的表达方式探索新的文学可能性。他们为当代文学注入了新鲜血液,也为文学创作开辟了更广阔的空间。
我们将聚焦这些充满活力与探索精神的青年作家的创作,希望通过他们的文字,令读者感受到当代青年人如何在复杂多变的时代背景下,捕捉内心的细微波动,书写独特的情感与思想。
碑帖心事
北冥鱼
元康六年,石崇在金谷园举行盛宴,登云阁,列姬姜,拊丝竹,叩宫商,宴华池,酌玉觞,邀集潘岳等三十几位大名士文酒相会。石崇作《金谷诗序》, 士林轰动一时。五十年后的晋永和九年三月初三,王羲之与友朋雅集会稽山阴兰亭,临水洗濯,借以祓除不祥,所谓修禊事也。众人饮酒赋诗,辑成一集, 王羲之题跋记述其事,并写心曲,是为《兰亭序》。时人以《兰亭集序》比较《金谷诗序》,觉得与石崇不分轩轾,王羲之甚有欣色。
前人见《兰亭序》字体大小不同,疏密俯仰,多好以“携幼扶老、顾盼生情”喻之。携幼扶老是套话。近来颇为疲倦,对文字有倦意,笔墨荒废很久了,只好说说套话。幸亏疲而不乏,每天还能读点书。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
夜里读王羲之《十七帖》,神清气爽,凌晨方有睡意。近年起兴习字,偶尔临摹碑帖。放下文章, 立地读书。放下写作,心向碑帖。写作横行如砍柴, 书法竖写如破竹。我习字初师王字。王羲之是神才, 王献之是天才,磨尽三缸水,只有一点像羲之,终究与其父差了一层。
《祭侄文稿》悼亡至亲,《寒食帖》拟哭途穷, 都不及《兰亭序》底色丰富。王羲之笔下有林竹曲水、游目骋怀、惠风和畅……又有“固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的感慨。辞章佳妙,开合有度,气象万千。那日过齐鲁之地,想起风云旧事,想起风流人物,都已是陈迹。忆及《兰亭序》里说的,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不禁神色黯淡,大为伤感。
世人以《兰亭序》为王羲之代表作,可惜我辈所见,皆后人摹本。虽是摹本,也未尽可惜,还有几分神在。见过十来种摹本碑刻,有褚遂良、虞世南、冯承素、欧阳询、赵孟頫、文徵明诸贤手笔,本本有异,落墨有别,蔚为大观,越发显得原作之神龙见首不见尾。王羲之像北冥鱼,后人好不容易织就网,扔进水里,那鱼却化大鹏展翅千里。一帮人身湿手空,不知所措。正是:
羲之已化大鹏去,欲乘王风万丈愁。
曲水流觞不复返,惊涛拍岸荡悠悠。
我猜想,《兰亭序》真迹尽有临本摹本风味。临本摹本不及真迹处,大概是惠风和畅的喜悦之情。时过境迁,王羲之也写不出永和九年暮春那场醉后的笔墨,其间微妙,强求不得。《兰亭序》有安详自在, 情动于心,道法自然。历代学书者写《兰亭序》不绝,得其形者,不过十之一二,得其神者,微乎其微, 得形神者,渺乎茫乎。
以格论,《兰亭序》属于逸品神品,运笔如行云流水。初见《兰亭序》,有四野花开的感觉。晋人的行书如云水,唐人行书如走马,宋人行书如骑驴,明清人各行其道,神魔乱舞。
笔墨之道,轻者不重,重者少轻。讷者不敏,敏者缺讷。刚者不柔,柔者欠刚。王羲之笔墨轻重缓急,刚柔共济,不修边幅,天生丽质。《兰亭序》是太极鱼,大中有小,多中有少,满中有浅,阴阳互参, 不偏不倚。
有一年,将神龙本《兰亭序》挂在家里。窗外春暖花开,柳风袭人,王羲之丰神俊秀。窗外烈日高悬,暑气弥漫,王羲之通透清亮。窗外秋意萧瑟, 落叶飘零,王羲之鸟语花香。窗外晨霜匝地,雪片抖索,王羲之阳光明媚。突然觉得,《兰亭序》不能临摹,看看就好,茶余饭后凝眸沉思,想想王羲之生平, 或许可得书法一二。
习字仿佛学仙,书道终究渺茫,到底作文自在。墨迹让我与王羲之共醉,淡掉人生的悲欣,抹去世间的无奈,把玩法帖,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三河少年
这几天人浑浑噩噩,精力不济。
精力不济,慵懒复萎靡。一觉闲眠,努力加餐饭, 精力不济时翻翻经史读读碑帖补充补充元气。
精力不济时,觉得唐楷过于威严,晋帖太飘逸, 魏碑略嫌沉稳,读来不熨帖,只得寻几本汉隶在手边,平日我不大看汉隶的。这回看的是《曹全碑》, 一笔一画,能看出大匠之心巧夺天工,令人舒服。想象书家落笔自在,是没有任何疾病的稳妥自如。
《曹全碑》全称《汉郃阳令曹全碑》,为王敞记述曹全家世生平的铭文。由曹全门下故吏集资刻石, 刻有群僚姓名及捐资数目。
宋人敖陶孙曾说曹子建是三河少年,也有人誉《曹全碑》如三河少年。三河为汉时的河东、河内、河南三郡,位置在今日洛阳一带。三河少年,富贵公子王孙,风流自赏。
读罢两遍《曹全碑》,少年人元气足,看得我精神饱满了一些,脱了浑浑噩噩与颓唐的“巢白”。见过一书画家将窠臼念成巢白,我一愣,恍惚了片刻,方明所以。人以为我没听懂,又着重说了一句“巢白”。“白”字余音缭绕,扬上去伏下来,尾音顿挫像滑雪,像童年时候压跷跷板。巢白比窠臼好,我不认为是画家无知。倘或他将窠臼念成巢臼,我会更佩服的。窠臼的窠是指鸟巢,窠臼的臼是指舂米的石器。以前生活在乡村,经常看见鸟巢,也经常看见舂米的石器。
为艺之道,窠臼并非温柔窝,宋诗云:
跳出少陵窠臼外,丈夫志气本冲天。
奈何书艺偏偏是跳进窠臼的事业,所谓入帖入碑。好不容易入了碑帖,又落入碑帖窠臼。书艺必得先入窠臼舂一舂,稻壳去掉,白米跳出。白米跳出来还不行,还得将白米煮成熟饭,熟饭变成隔夜饭,隔夜饭变成菜饭、泡饭、汤饭、蛋炒饭、手抓饭。
在新疆吃过手抓饭,以牛羊肉、胡萝卜、洋葱、清油、羊油,小火焖熟,油亮生辉。冬天在洞庭湖边吃过菜饭,霜打后的青菜,加腌肋条肉、猪油,在土灶头上做成,也是饭食之佳品。在扬州吃过葱油蛋炒饭,有虾仁、瘦肉丁、火腿等,味道鲜美。
碑帖的好,好在让人不觉得它是书法。后世杨维桢、傅山、郑板桥、金农当然也不错,但失之清正,在奇与怪的路子上走得太远,不是中国书法大道。中国书法大道是什么?还是传世的秦篆汉简晋帖魏碑唐风,宋四家轻舟已发,明四家过了万重山, 遑论扬州八怪。扬州八怪后越发无以为继,无以为继的原因还是无能为力。无能为力,并非天资所限, 而是时代使然。
《曹全碑》有清气,像闺门旦。京剧里有闺门旦,早期扮演小家碧玉,后来借鉴昆曲开始扮演大家闺秀。恰恰有人说《曹全碑》不仅仅像三河少年,也像兰贵玉女,少年玉女,佳偶天成,可谓此碑之阴阳。
《曹全碑》现存西安碑林,多年前和友人共游, 大快事也。阳光灿烂的往事啊,再也回不去了。从前还在眼前,流水走得太远,明月遥遥也照不见,只剩几声叮咚的水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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