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单单,1982年生,云南镇雄人。
夜上太室山,参加中秋诗会
古人在历史中金蝉脱壳
来到现代的舞台上,字正腔圆
诗歌指向晚年的杜甫和李白
有人霓裳轻拂,长袖善舞
转个身,白居易、苏东坡、辛弃疾
就挨个登上太室山,在聚光灯
制造出来的人间,身陷空白
周围,夜晚压实山脊高耸的部分
大法王寺已经消失,唯留年轻的僧人
混迹人群,用手机锁定一阕旧词
而在另一出荒诞剧中,无人察觉
我已趁夜遁逃,正以明月为钵
在山脚下,一边化缘,一边等人
在江边乡夜听交响乐
我想指挥眼前的江水流动
复活夜晚山川的颜色
我想要浪花,放弃约定的
旋律,各自滚动和飞溅
我想指挥泥沙俱下的日子
在善良的人睡醒之前,骤然停下
当然,我还是会自私一点儿
我想指挥,那些涌起来的瞬间
符合心里,令人热泪盈眶的节拍
我想从小提琴、中提琴、大提琴
流淌的琴声里,离析出滚烫的金沙
我想从小号、双簧管、巴松的
混响中,过滤出具体的呼吸与心跳
但是,亲爱的朋友
你会在这场交响乐的高潮部分
亲眼看见,我疯狂地将指挥棒
抛弃,甚至是折断,或销毁
因为我知道,这世上
最伟大的艺术,从不需要指挥
不信,你再看看我们头顶的明月
你再听听我们身边的江水
从元谋县倒着坐火车回昆明
火车启动后,才发现
我是倒着走的,未知的
风景,从身后袭来
似乎是,一个现代人
试图返回 170 万年前
突然,一座山吞噬我
随后吐出来,又被
另一座山接住,一个个
隧道咀嚼我——黑暗
在一个人身上,反复
测试他所经历过的深渊
一团团光刚要抱住我
最后又以失败而告终
我就这样,没完没了地
倒着走,倒着撞上
历次轮回中的子宫
而车窗外,来自不同
时空里,亲人们
追上来的哀求与挽留
被我一次又一次地
谢绝
元谋土林怀古
一直是这样
所有人赶来之前
这里已经被毁掉
古堡、残垣、皇城
以及倾圮的园林与庙宇
都能在土林中,找到
相似的形状。泥土
暗藏的衰败与腐朽
一次次泄露真相,所谓
辉煌,不过是在废墟上镀金
而荒凉,才是时间
也无法撼动的力量
斜阳下,如果你看到
风吹着白茅
在墙头上摇
那就意味着
多么坚固的世界
都会因此垮掉
血 雀
高黎贡山上有一种鸟
飞翔的时候
如火焰挟持着骨架,在灌木丛中穿梭
这种鸟,名叫血雀——
一滴血长毛,一滴血长出了爪子
一滴血会鸣叫
一滴血落在枯叶上
但你看不见,是谁受了伤
一滴血,为了返回伤口
终日在山中飞翔
参观澄江化石地自然博物馆
在这里,能看到
海蝎子、甲胄鱼、三叶虫、蛇尾等
它们游到了岩层中,游进了石头深处
在这里,时间找到了自己的骨骼
生命被初次赋形
而死亡,作为一种艺术
开始在身体上起步
在这里,我们吐着小水泡
第一次呼吸带来的微颤
惊动了天和地
在这里,人间最早的雏形
蜷缩在钙化的胎盘中,蠢蠢欲动
在这里,我徒留一具空壳
为了再过亿万年,供你凝视、追忆
然后若有所思,欲言又止
怒江沿岸的雪山
山骑着山,去接天上的雪
最顶上的那一座,端着一个晶莹的小世界
舍不得放下来
每个遥望雪山的人,都曾在想象中
抵达过山顶,并像一块风化石
将硕大的白纸压在那儿
在福贡
夜深时,我沿着福贡小城的路灯
一路奔跑到怒江边
隔着滔滔江水,大喊一声:
“嗨,有没有人?”
只见对面丛林中
拉亮一颗灯——
高黎贡山被我喊醒
真的睁开了眼睛
担当力卡山
隔着独龙江,对面是担当力卡山
它是中国与缅甸的分界山
海拔 4969 米,顶峰时常耸立在云中
从那个视角俯瞰,我
只是一粒尘埃
尘埃是世界上最小的山峰
一旦位于边境,便会露出
对峙的姿态。但在人群中
它时常被跨越,且从不被察觉
遥望昆仑
看,山是山。
它是万山之祖
冰川喂养着流淌之前的水
在一座座雪峰体内,为
有朝一日的奔腾做好准备
《山海经》中提及的赤水
只是它在史前打出的喷嚏
小河流们从它身上钻出来
拖着太阳的光辉
看,山不是山。
只是一些倒塌的寺庙、佛像或荒冢
只是一些雄狮、猛虎、野象、豹子等
匍匐在中国的西北部
它们一半耸入天空,一半埋进尘土
像在沉睡——大地是床
天空只是它们翻身时
掀在一旁的棉被
它们在打坐,侧卧
样子凌乱,疲惫不堪。
看,山不是山
它是元始天尊、西王母、姜子牙的道场
它是大地的心被掏出来
摆放在荒野上……
看,山还是山。
一种元山
光溜溜的山,赤裸裸的山
一无所有、寸草不生的山
它是时间深处飞来的巨石
大地弓身时露出的背脊
来到这里,就来到华夏文明的源头
它是中国的奥林匹斯——
山上每一粒沙子,滚下大地
都是神灵走向人间
杉松尖
大理南涧的餐桌上
有一道菜,将杉松
嫩尖焯水后,凉拌而成
具有祛风湿症的功效
杉松尖原本苦涩
难以下咽,强忍着吞下去
能让人产生饱腹感
这是饥饿年代
人们啃树皮、吃草根时
无意中发现的
后来,日子有了好转
杉松尖的口感被改良
成为一道地方特色菜
很多人到了南涧
都会在彝族跳菜上
加一份杉松尖
不是他们真的迷恋
而是这种味道
能唤醒胃壁里的记忆
它误认为,饥饿的日子
又要来临,本能地
催促身体,能吃
就多吃一点儿
无量山避雨
无量山上有许多古朴的神殿
用石板砌筑而成。其中一座
供奉着孔子,也供奉着关公
文治武功解决不了的事
汇总到了这里
我们跑进来避雨
逼仄的空间里
神与凡人,挤作一堆
关公的刀锋抵着我的脖子
孔子的嘴对着我的耳朵
夹在他们中间,我左右为难
森林中,雨声急切
似有成千上万的人
在为我哭泣,求情
旁边斗室里,巫师在帮人喊魂
我们几个仓促的来访者
像是他喊回来的魂
被一堵墙拦在隔壁
只听那边有人问答:
“你究竟怕些啥子?”
“我心里空落落的
像是有个人离开
一直没有回来。”
南涧土林
土柱、土塔成林
犹如古堡的遗迹
废弃在西山脚、总府庄等地
它有人间倒闭的样子
它矗立在南涧城隔壁
它在提醒我们
所有辉煌,到头来
都是废墟,而
所有废墟,是出走的泥土
正在被大地召回
石门关
漾濞县的石门关
号称苍山之门
它被神力推开
放出滚石与流水
迎回星空与明月
以及,苍山上
年复一年的雪
今天,石门关迎回我
迎回一个两手空空的人
可谁又知晓,对于
苍山之门而言
或许是门闩,被放回原地
据说,忽必烈大军
当年攻打大理国时
路过这儿。我和他们
走了同一段路
但我没有铠甲,也没有
杀伐之心,我刚刚
从悬崖上回来,内心的
绝壁,画满了云
在磻溪村
海浪一遍遍涌上来
又退回去。留下我们的
倒影,晃荡在浅滩里
海浪一遍遍涌上来
摇着我们的倒影
催促它从水面上起立
很多人来到磻溪
打卡,拍照
以美丽的海天作为背景
而枯燥的洱海
似乎也在游客身上找到了乐趣
它用这些海浪,逗弄他们
以此消解宽阔
带来的单调与乏味
记金顶寺夜游
夜宿鸡足山的人
有些是为了等日出
有些是为了看日落
但很少有人留意
日落与日出之间
明晃晃地挂在
天空中的明月
此时,它照着
海拔 3320 米的山顶
照着金顶寺和楞严塔
照着一个半夜孤身入寺的人
他站在悬崖边
站在人间灯火之上
他悄悄在心里
写下一段祈祷词——
山风吹来神的呼吸
它飘到哪儿,那儿
就有慈悲,落进泥土
长出新的绿藤
缠绕在人世的悲欢里
青山妩媚,借我成诗
王单单
这组诗歌,不少以自然山水作为创作对象,皆是采风之后的结果。但这并不意味着,我放弃了“以人为本”的诗歌美学追求。我只是改变了抒写方式,从一种以“我”作为散射点的外扩式写作,反转过来,以身体为中心的外围景观物象入手,让“诗”凭借它们朝着“我”的方向内聚。
每次采风,自有青山妩媚,借我成诗。
昆仑山,号称“万山之祖”,这里有神话传说的源头,有华夏文明的雏形,有苍凉而又粗粝的人间风景。天降祥云,地涌孤峰。昆仑山上滚下来的每一粒沙子,都是神灵走向世界。在这里,见山,如见诸神。
梅里雪山,高耸入云,山顶上的积雪,常年覆盖着大地最坚硬的部分。一年四季,峰顶雾霭缥缈,就像山的呼吸,将它们从眼前吹开,于是,这山便有了人的情绪与思维。
苍山,因为名字里的“苍”字,我便认定它是一座老掉的山,有皱纹的山,会咳嗽打颤的山,杵着拐杖在洱海边休息的山。山顶上的高山杜鹃,花潮汹涌,会让人无端想起蒙古大军翻越苍山,攻打大理国的场景。这山上万马齐喑,多少将士在此埋骨他乡,这山的高度里,有多少是由“人命”堆起来的呢?看山,便看见了贪、嗔、痴,看见了杀伐、战争与历史里的烟尘。
鸡足山,乃中国佛教名山,是享誉南亚、东南亚的佛教圣地。徐霞客曾长时间住在山上的悉檀寺,盛赞其“奇观尽收今古胜”,徐悲鸿为其赋诗,“灵鹫一片荒凉土,岂比苍苍鸡足山”。某日我夜宿鸡足山,半夜披衣而出,见孤月如灯,照着山腰上一条条坎坷而上的野径。松涛阵阵,我在空无一人的山巅,似乎看见四面八方的野径上,走来杨慎、李元阳、李贽、董其昌、梁启超、袁嘉谷等,他们一个个穿过我的身体,之后便下落不明。看山,便看见了先贤的孤影,看见了人世的伶仃。
每座山,都是诗歌的道场。诗人,就是这道场中冶炼语言仙丹的道人。采风诗歌的难度,相当于命题作文,它对诗人的创作能力提出了很大的挑战。采风诗歌除了受到题材的限制,还有创作时间的压迫,因为“采风”了,所以要“写诗”,创作本身变成了一种被动的“任务”,而任务往往是有时间节点的。采风诗歌呼唤我们回到“指物作诗立就”的传统中去,“采风”的目的,就是为了找到“物”,“物”是基础,承载了相应的诗意,而诗最终呈现出来的,是一个诗人的品质。
来源:《诗刊》2024年第6期“双子星座”栏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