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冥世界的金融借贷问题:只算政治账,不算经济账

文摘   2024-07-05 11:30   上海  

我在“鬼世界的九十五条论纲”中没有直接提及冥府的经济,当然,也有几条是相关的,可以稍作引申:

二十六、由于鬼世界的职能侧重于道德教化和司法审判,所以经济职能处于从属地位。

二十七、由于经济职能处于从属地位,且可以分享人类社会几乎所有发展成果,甚至这种分享是无限的,因此鬼世界没有发展经济的动力。

这两条的核心观点是,经济职能在阴间很不重要,冥府上层建筑的特性与经济基础毫无关系,所以经典的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理论有点套不上。要证明这一点不容易,只能用描述性的办法,并做适当的演绎。
传统中国是农业社会,冥界的经济自然要先考察农业,不过,栾保群先生曾指出,阴间没有农民(《鬼在江湖》(修订版)197页),当然,栾先生也提到,阴间还是有零星的关于农民或农业的材料。无论怎样,关于农民或农业的记载极少,这是毫无疑问的。在古代以农立国的背景下,阴间几乎没有关于农民的记载,显然已暗示了一些微妙之处。

除了作为第一产业的农业,阴间涉及其他业态经济的材料也较少。我们暂且抛开第一、第二、第三产业的分类,按照现在对经济发展的一般理解,拉动经济的三驾马车是外贸、内需和基建(严格意义的外贸在冥界不存在,我们姑且把阴间与阳间的相互经济活动称为外贸)。先说基建,公共基础建设在阳间就很少,地方政府的主要任务就是钱粮和词讼两项,修桥筑路之类的公共建设并无专项开支,主要是由地方乡绅自行解决。对照到阴间,连修桥筑路也省了,偶尔出现的也只是简单的修补:
山西晋阳有个台骀庙(台骀的来历见《左传·昭公元年》),唐宪宗年间,晋阳附近的村里有个叫党国清的,擅长造房子。有天梦见冥官找他,说是台骀神有请。党师傅就跟着去了台骀庙,庙门戒备森严,但台骀神倒很和善,对党师傅说,我的官邸日晒雨淋,年久失修,每遇到下雨天,我的办公桌、衣服都淋得透湿。想请党师傅帮我修补一下。党师傅说,这好办,于是爬上房顶,将漏水的地方都修补好了。台骀神很高兴,派冥官再送他回去。第二天,党师傅醒来,特意赶到庙里去看,果然“见几上有屋坏泄雨之迹。视其屋,果有补葺之处”(《河东记·党国清》)。在《续玄怪录》卷四“木工蔡荣”的故事中,因阎王殿倾覆,冥官到阳间征召木匠修复,原本点了蔡荣的差,土地爷感念蔡荣平常相敬,推荐另一位木匠“梁城乡叶幹者,巧于蔡荣,计其年限,正当追役”,蔡荣因此得救。
冥府疏浚河道的记载也有,如:

汉江北邓州界,地名穴口,本无镇戍。有小河,南流入于汉,久为沙拥,水道甚隘。前江陵令刘璪。丙子岁,往彼州访亲知。至穴口,宿旧知韩氏家。家人曰:“邻村张家新妇,卒来三日,适来却活。”主人暂往省之。至夜,韩家归云,张妇为侧近庙神召去,见其中外亲眷亡者咸在焉。为庙神造军顿,无人作饼,故令召来。见厅上门外,将士列坐。言开穴口江水,士卒踣沙,手皆血流。供顿毕,乃放回。乡里未之信,不久,沙壖相次摧垫,江路乃通。(《太平广记》卷三百五十二引《北梦琐言》)

这个故事实际可以归入拥军类,因为要帮助阳间疏浚河道,阴兵们集体挖沙,手全破了。唯一对百姓的要求是临时征召个生魂去阴间做饭而已,而且工程完毕又送生魂回来。更重要的是,阴兵是为阳间服务,与阴间的基建无关。至于冥府罪犯在奈何桥挖淤泥的记载,更是纯属劳动改造,与经济无涉。
所以,我们大致可以说,阴间从未因为拉动经济需要实施大规模的公共设施建设。
至于阴间的内需和商业,《五杂俎》卷三有一则材料很可以参考:

《岁时记》:“务本坊西门有鬼市,冬夜尝闻卖干柴声。”是鬼自为市也。《番禺杂记》:“海边时有鬼市,半夜而合,鸡鸣而散。人与交易,多得异物。”又济渎庙神尝与人交易,以契券投池中,金辄如数浮出,牛马百物皆可假借。赵州廉颇墓亦然。是鬼与人市也。秦始皇作地市,令生人不得欺死人,是人与鬼市也。

这里提到三种类型的鬼市,“鬼自为市”“鬼与人市”“人与鬼市”,第一种是鬼与鬼之间的商业往来,可以算内需,后两种是人与鬼之间的交易,算外贸。其中提到冥界将钱货借贷给生人,有点类似宽泛的金融产品了。具体的记载见于《续耳谭》卷四“济渎贷银”:

济渎祠,相传神通。人假贷,前后事不一,漫志其概一二。祠有大池,凡欲假金者,祷于神,以珓决之,神许,则以契券投池中。良久,有银浮而出,如其数。贷者持去,贸易利市加倍,如期具子本,祭谢而投之,银没而原浮出其券,如人间式,亦有中保之人。若神不许,则投券入水,顷之,券复浮还。牛马百物,皆可假借,投之复出,故不死也。尝有不能偿者,舍其儿,以盒盛之投入,俄顷,盒子浮起,启视之,儿活于中无恙。盖神鉴其诚,闵而贷其债也,盒外湿而内干焉。其他类此故多。

想要借钱的人,先在庙里祷告、摇号,只有神签许可,通过借贷资格审核方可办理。操作时将借条投入庙前的池中,就会有银子浮出来。借款到期则先在庙内还愿,再将本金及利息投入池中,借条就会浮出来,还给借款人。如果庙神不愿借,借条即使投到池子里,也不会沉下去。除了金银,牛马百物也可以借贷。这一借贷过程,还有中介全程参与,大概算是阴间的歇家吧。
济渎祠是位于山西临汾的一个不算很重要的庙,如果用金融机构比附的话,大约也就是县市级的农村信用社。更高级别的冥府机构,似乎没有关于阴阳间金融活动的记载。也就是说,冥府没有可以与国有四大行乃至央行对照的机构。至于佛教寿生寄库信仰,我认为这是冥府的储存机构,并不介入阴阳间具体的金融活动。可参看韦兵教授的《储蓄来生:宋代以来的寿生寄库信仰》一书。

大多数人鬼之间的经济来往,主要是人烧了纸钱及明器送到阴间,在阳间没什么损失,在阴间则全是贸易顺差。至于人将东西卖给鬼,收的纸钱却没法在阳间流通,对阴间来说,还是贸易顺差。
而且,冥府似乎有意识地控制M2总量,在金融领域并没有实行激进政策。在志怪小说中可以看到,冥府对于纸钱的需求总是比较克制,不会一味要求阳间大撒币:
唐玄宗天宝年间,一位姓张的御史判官到淮南出差,正准备坐船过淮河时,远处有一黄衫人奔来,似乎有急事。张判官没有端架子,不仅让黄衫人搭船,还请他一起吃饭。下船后,两人分手各自赶路。张判官来到驿站,发现黄衫人已经在门口等着了,开口就把他吓到了:判官大人,不瞒您说,我是冥府的差役,这次是来勾摄您的。本来您合该淹死在淮河,可是因为您不仅载我渡河,且有赠饭之恩,所以特给您宽限一天,处理后事。
张判官心想,出差在外,一天时间有什么用?哀求黄衫鬼想办法。黄衫鬼想了想说:如果你能一天之内转千卷《金刚经》,就可以延寿。张判官说,这也没用啊,一天怎么可能转一千卷?黄衫鬼说,不拘是谁,只要有人为你转就行。于是张判官让驿站的仆人找了几十个百姓,一齐为他转经,到第二天晚上,终于转了千遍。黄衫鬼说,这事基本成了,不过,还需要您和我一起到冥府复核。
张判官于是跟着他入冥,见冥王复核。冥王核检无误,他因为千卷《金刚经》生效,延寿十年,便放他还阳。可是,领他来的黄衫鬼因为迟到一天,受到打板子的重罚。黄衫鬼受罚之后,向张判官索要辛苦钱。张判官说,我家里也没什么钱,而且出差在外,多了恐怕付不出。黄衫鬼说,只要两百贯纸钱就行。张判官满口答应五百贯。黄衫鬼不肯收:“感君厚意,但我德素薄,何由受汝许钱,二百千正可。”坚决不许判官增加M2的投放。
张判官按照黄衫鬼的办法,托梦给妻子,让她在阳间烧了两百贯的纸钱,果然又活了十年。(《广异记》“张御史”)
如果我们做个统计,会发现阴差或祖先对于收受纸钱的额度,往往会有一个明确数字,并非多多益善。阴差为什么不愿多取?冥府为什么要控制货币总量?这其实不仅仅是经济问题,甚至跟冥府宏观经济走势关系不大。阳间烧纸钱,客观上并不会造成阴间的通胀。冥府对于阳间烧钱的限制(更确切地说是建议),很大程度上是为了抑制整个阴间社会的逐利之心。人心问题,在阴间总是比经济问题重要得多。钱在那个世界的用处远不如阳间重要。
我们知道,阴间有一些关于鬼市的记载,当然有商业存在,但也只是些摆地摊之类的初级商业业态。这个以前写过,不再重复,只补充一个例子,《夷坚志》补卷十“周瑞娘”条中,家住江西抚州的周瑞娘死后回家探亲,索要小纱三十三匹、绢七十匹、绸缎一百五十六匹,说是要和阴间的夫君一起运到四川去贩卖。而且她特别说明,索要的这些物品全是自己生前织造的,只是完璧归赵而已,并未多拿。在这方面他们显得非常克制、自律。
我们也许可以大致总结说,冥界的经济,无论是农业,还是外贸、基建、内需,如果我们狭隘地从推动经济发展的视角看,并无多大作用。因为冥界对经济发展不care。当然,作为个体的人和鬼,还是有小额经济交往的,但这些少量的私人经济活动,对于冥界的和谐并无影响。
孔子说:“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这事在阳间也就是个念想,但是在冥界大致实现了。冥府真正做到了只算政治账,不算经济账。


天下无鬼
古代志怪小说中的鬼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