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徽宗年间一场官司打到冥府的骨灰案

文摘   2024-08-09 07:16   上海  

古人对于墓葬尸体的处理,有很多禁忌和规范,在墓葬史的书籍中多有记载,这里不再多说。有些基本的伦理规范并不需要反复述说,只要自认为人,就可以理解。只记几则故事吧。
北宋徽宗年间,大修宫观,其中宫殿的建设维修由京西转运司负责,都转运使姓宋,主持其事。宋某觉得给皇上办事,一味求快,但是手下有个转运判官孙贶反对大干快上,两人关系僵了,孙贶觉得没意思,就辞职走人。当时宫殿修缮工程量很大,所需的装修材料一时难以备齐,“宫城广袤十六里,创立御廊四百四十间,殿宇丹漆之饰猥多,率以趣办,需牛骨和灰,不能给”。工期短,任务重,特别是缺少与灰泥混合的牛骨,怎么办?他手下一个韩姓官员给他出主意说,洛阳城外二十里,有几十处大型荒冢,都是“无主朽骴”,挖出来烧了,替代牛骨,足够使用。您的前任王某就这么做过,便捷得很。当时在场商议的几位官员“管幹官成州刺史郭涟容、佐使臣彭𤣱十余人”都没有异议,一致通过,于是就这么干了。过了几年,到宣和年间,早已离职的孙贶病死,被押解至泰山冥府过堂,狱卒厉声呵斥说:你犯了灭族之罪,速速招供。孙贶莫名其妙,哪有此事。堂上的判官说:“发洛阳古冢以幸赏,乃汝也,安得讳?”孙贶说,此事发生时,我已离职,而且我之前曾规劝过主事的宋某,可以对质。于是阴差将已死了的两任转运使宋某、王某带到,孙贶远远看去,只见两人身上都带着刑具,而且各有一个狱卒拿着铁扇反复扇他们的脸,扇子上全是铁钉,“血流被体”,两边一对质,宋、王二人当然无可辩解,被带下去了。孙贶到阴间出庭之后,又还阳复生。没过几天,那位出主意的韩某也入冥受审,他追述说,自己在冥府招供之后,对判官求情说,我确实罪不容诛,只是我先祖韩琦曾有功于朝廷,韩氏一族不该团灭。判官想了片刻说,那就把你们这一房灭了吧。韩某一家一年内就全部病死。其余参与此事决策的数人也是同样下场。
转运司在执行时,有一位掌管文书的小吏担心将来事发,于是保留了宋某手写的一份批示,贴在档案卷宗里。过了几年,小吏在梦中被摄入阴间与宋某对质。他很明确地说,这事全是宋某决定的,文书尚在,阎王于是派阴差取来,宋某见到自己亲笔批示,再无异词,继续在阴间受酷刑。小吏醒转后,立刻到资料室查询,发现档案都在,唯独少了宋某的批示,果然是被冥府取走了。冥报果然没有遗漏,他就辞职回家,虔心信佛。(《夷坚乙志》卷七·西内骨灰狱)
损毁尸骨在古代是极大的重罪,更令人发指的是,这次是大规模有组织地破坏千人冢,所以冥府的判罚极为严厉,灭族起步。不知徽宗在北境五国城受苦的时候,是否想到自己曾经住过的豪华宫殿,有这样的内情?
古人对于尸骨的尊重,在《二刻拍案惊奇》卷三十一“行孝子到底不简尸”的故事中,则显示了另一个极端,这个故事大家比较熟悉,只简述梗概:
明万历年间,儒生王良因家境贫寒,向族侄王俊接了二两银子,利滚利上来,已经还了两倍,还没还够利息。他想向侄子商量,没想到王俊一毫不肯让,争执之下,打了叔父一顿,竟然将王良打死。为了不报官,族长跟王良之子王世名商量,你若报官,要他偿命,按照司法程序,必然要让仵作“简尸”(即对尸体进行检验的过程,旨在确定死者的死因和致命伤痕),不如收了他的赔偿,不再生事。王世名答应了,就此了结。
王世名实际一直存着报仇之心,他只是等待时机。过了几年,生了一个儿子,他对妻子说:“有此呱呱,王氏之脉不绝了。一向怀仇在心,隐忍不报者,正恐此身一死,斩绝先祀,所以不敢轻生做事,如今我死可瞑目!上有老母,下有婴儿,此汝之责,我托付已过,我不能再顾了。”带着剑在郊外杀了王俊,去县衙自首。因王俊素来在乡里名声极差,王世名血亲复仇,为众人所钦佩,他的朋友和县令都想着帮他轻判,“须把王良之尸一简,若果然致命伤重,王俊原该抵偿,王世名杀人之罪就轻了”。但是王世名执意不从,“当初专为不忍暴残父尸,故隐忍数年,情愿杀人而自死。岂有今日仇已死了,反为要脱自身,重简父尸之理?前日杀仇之日,即宜自杀。所以来造邑庭,正来受朝庭之法,非求免罪也!大人何不见谅如此?”
县令与朋友一意要出脱他的罪名,在堂上强行要求开馆验尸,王世名愤然道:“所以必欲简视,止为要见伤痕,便做道世名之父毫无伤,王俊实不宜杀,也不过世名一死当之,何必再简?今日之事,要动父亲尸骸,必不能勾;若要世名性命,只在顷刻可了,决不偷生以负初心!”言毕,望县堂阶上一头撞去,眼见得世名被众人激得焦躁,用得力猛,早把颅骨撞碎,脑浆迸出而死。
王世名如要减轻罪名,就必须开馆验尸,为了保证父亲尸骸不受损毁,他宁可自杀。明清推崇孝道,这个故事可谓极致,我们现在看来并不可取,但其中显示的对尸体尊重的意识,却让人印象深刻。事实上,古人列举的善事中,有很重要的一项就是对尸骨的尊重,在前几年疫情期间,曾有一个阴间抗击疫鬼的故事传播,出自《阅微草堂笔记》卷四:

东光南乡有廖氏募建义冢,村民相助成其事。越三十余年矣。雍正初,东光大疫,廖氏梦百余人立门外,一人前致词曰:疫鬼且至,从君乞焚纸旗十余,银箔糊木刀百余,我等将与疫鬼战,以报一村之惠。廖故好事,姑制而焚之。数日后,夜闻四野喧呼格斗声,达旦乃止。阖村果无一人染疫者。

这个村子因为设立义冢,让逝者能安于地下,所以当疫鬼来袭之时,群鬼为报恩,与其恶斗,最终保护了全村居民的健康。
近代以来,随着现代化的进程,特别是各种基础建设,对传统墓葬礼仪的冲击很大,晚清遗民郭则澐就深有体会,他在《洞灵续志》卷一“古墓”中记载:

近世铁轨所经,平古墓无算。朱啸虹尝从事粤路,见所发各墓,或清澈如水,或作烂泥色,或全属鸡毛,大抵仅具骨骼,鲜完尸者。惟一墓在山根,四面皆石,坚不可入。特前和近水,斧去之,响暴作如雷,中涌黑物一团,高丈许,谛视,乃人发也。及尸出,则耳目口鼻悉具,全身皆指甲环绕殆十馀丈。聚火焚之,臭闻数里。或曰甲长如许,不发且为地仙,实则地气之异使然耳,其果有神异者,亦能自保。曩创辟津浦铁路,中经丛冢,众工举锸将下,辄倒地自毙。西人不信鬼,自往发之,亦立噤,归而即殂,不得已乃改道。此当日众目共睹者。上海跑马场中有古冢,发者立病,后亦完之,今翁仲尚在。近年长春筑路,经孝子冢,将发之,众工皆头痛,有死者,乃纡途避之,且加培护。忠孝正气,殁而为神,固非草木同腐者比也。

现代化进程对人们情感上的冲击,远不是所谓的科学、现代医学、现代身体观所能解决的。我不太懂这方面的理论探讨和分析,以上几个故事只是借以描述这种人之为人的传统敬畏心态和情感。
这种敬畏心是何时逐渐消逝的呢?我不知道。可能土葬改火葬是其中重要的因素。也许几十年后,有人横竖睡不着,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着两个字“自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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