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府会破产吗?

文摘   2024-08-30 20:05   上海  
这是个有趣的问题,也是现代社会才有的问题。古代各个王朝,有不少亡于农民起义,也有一些是禅让而来。换句话说,王朝统治的破产,有些与经济强相关,有些与经济关系不大。如果眼光向下,所谓冥府的破产,则是另一番光景。
在我看来,冥府的破产,指的是冥府丧失对幽冥世界(包括阳间世界的部分领域)的管理功能。这里强调的是冥府的政治破产而非经济破产。为什么不是经济破产,在之前的一篇讨论阴间是否收税的文章中我曾说过:一方面,上至阎罗王,下至冥吏,所有公务员消耗的公帑极少,我甚至怀疑他们实行配给制;另一方面,他们在配给之外的开销,还是靠阳间输入,而不是阴间的税收。也就是说,整个幽冥世界,从来没有被经济问题困扰过,冥官们的焦虑,很多时候是因为担心阳间政治、经济的衰退甚至崩盘。《太平广记》卷一百五十八“李甲”记录了一次“神仙会”:
唐末昭宗天祐年间,河北遭受饥荒,人们纷纷逃难。常山人李甲带着全家逃到邢台的大山里,靠砍柴度日。有一天他到大明山砍柴,遇上暴风雨,就躲在神祠避雨。半夜时分,雨才渐渐停了,李甲正打算离开,“须臾有呵殿之音,自远而至。见旌旗闪闪,车马阗阗,或擐甲胄者,或执矛戟者,或危冠大履者,或朝衣端简者,揖让升阶,列坐于堂上者十数辈”。这十几位互相寒暄之后,李甲惊觉原来是大明山神、黄泽之神、漳河之伯等,他们这次是来召开冥府华北地区的神仙会。首先各个神祇先分别作了政府工作报告:

其一曰:禀命玉皇,受符金阙。太行之面,清漳之湄,数百里间,幸为人主。不敢逸豫怠惰也,不敢曲法而狥私也,不敢恃尊而害下也。兢兢惕惕,以承上帝,用治一方。故岁有丰登之报,民无扎瘥之疾。我之所治,今兹若是。其一曰:清冷之域,泱𣾘之区,西聚大巅,东渐巨浸,连陂凑泽,千里而遥。余奉帝符,宅兹民庶。虽雷电之作由己也,风波之起由己也,鼓怒驰骤,人罔能制予。予亦非其诏命,不敢有为也;非其时会,不敢沿泝也。正而御之,静而守之。遂致草木茂焉,鱼鳖蕃焉。咸卤磊块而滋殖,萑蒲蓊郁而发生。上天降鉴,亦幸无横沴尔。又一曰:岑崟之地,岞崿之都。分坱圠之一隅,总飞驰之众类。熊罴虎豹、乌鹊雕鹗,动止咸若,罔敢害民。此故予之所职耳,何假乎备言。

总的来说,这几位冥官的政府工作报告,虽然主要讲成绩,但还比较实在,主要是强调自己不折腾,顺应自然,因此境内“岁有丰登之报,民无扎瘥之疾”。比如第二位神祇所述:“虽雷电之作由己也,风波之起由己也,鼓怒驰骤,人罔能制予。予亦非其诏命,不敢有为也;非其时会,不敢沿泝也。”因为自己的权力是上帝给的,虽然老百姓没法把上帝的权力关进笼子里,但自己还是不敢滥用,因时而动,所以凡间比较太平。
在顺利地表决通过报告后,大明之神忽然长叹一声:诸位镇抚一方,无论山神还是河神,都治理得不错。可是天地的运行,总是有潮涨潮落,生灵涂炭的日子,很快就要到了。众神一惊:什么意思?大明之神说:昨天我上朝述职,听中央的高官论及将来的运数。三十年内,将会有大战乱。黄河之北、沧海之右,有六十万百姓将要死于战乱。除了积善之家、忠孝之家,基本难以幸免。百姓何辜,要受此罪?众神听了,也不知该怎么回应。大家又说了一阵闲话,各自散去。天亮时分,李甲神思恍惚地醒来,好像昨晚是一场梦似的。回到家,将这段奇遇记下来,并说给四邻听。三十年后,后唐李存勖与后梁朱温在河北摆开战场,反复厮杀,干戈不息,老百姓死的,又何止六十万。
阴阳对比之下,我们可以看到,即使阳间陷入五代十国的那种混乱,对于仙界、冥界的政权稳定都没有影响,他们只是感慨生民命运的坎坷。冥府这种超稳定的政治格局,一直延续到近代。
那么,是不是说冥府就不存在破产问题呢?也不尽然。如果我们侧重关注其政治合法性而不是经济绩效合法性,就会发现,虽然冥府中央在政治、经济上不会破产,但地方政府即各级城隍、土地却有丧失政治合法性、丧失对地方幽冥世界管理功能的可能。也就是说,幽冥世界也是执行“谁家的孩子谁养活”的原则,统领幽冥世界的阎罗殿不会给地方城隍、土地托底。而幽冥地方政府的破产,具体表现就是一些城隍庙、土地庙的香火衰败,因为本地信众用脚投票。举个例子,俞樾的《右台仙馆笔记》卷六记载:
有位姓王的督学,年轻时曾在蒯家读书迎考。某晚遇到一水鬼,水鬼自称是蒯家的仆人,失足落水而死,安心在阴间度日,不苛求替身。冥官见他可怜,就保举他担任某地的土地神,但是尚需要阳间一位贵人作保。于是求王书生写一保状。王书生一方面心中窃喜,也许自己将来命中发达之日,另一方面也有游戏心态,就写了一份保状交给这个落水鬼。第二天问蒯家人,倒确有其事。
过了好些年,王书生科举顺利,还被外派到江西督学,带了一家子赴任。到某座山下,正好遇到当地土地神生辰,大量士女往来瞻拜,据说极为灵异。王督学十岁的公子好奇,就让仆人带着去看热闹。土地神的生日会非常热闹,“笙歌鼎沸,百戏杂陈,观者环立如堵墙”,众人看得起劲,王公子忽然倒地不起,口吐白沫,大家说这是触犯土地神了,非得父母亲自去求神才行。王督学只得备了祭品与夫人一起参拜神庙,可是一看神像,这不是自己当年写过保状的那个落水鬼吗?王督学大怒,痛斥土地神忘恩负义、作威作福、鱼肉百姓,说得火起,一巴掌扇过去,把神像的脑袋打掉了。王公子也立刻醒转。王督学向众人说明原委,大家都纷纷指责土地神不地道,此后,这座土地庙就不再灵验,香火遂绝。
在这个故事中,土地神的任命是由冥府组织部推举,阳间贵人背书,成为体制内的地方冥官,管理着方圆数十里的阴阳两界事务。在挨那一巴掌之前,祠庙经济表现很好,完全是一派繁荣景象。但正如王督学所批评的那样:“孺子无知,有何干犯,而凌虐至此。其平日妄作威福可知,余误保矣。”由于土地神在地方上的腐败、蛮横,导致迅速失势,香火灭绝,也就意味着破产。在这个神祠的衰败过程中,冥府并没有护犊子为土地神托底。他自己造的孽自己承受。
为什么冥府中央不为地方政府托底呢?我想这与城隍、土地的合法性来源有关。明洪武改制之后,形成了城隍阴阳同构的官僚体制,实际上意味着基层冥官要受到阴间与阳间的双重管理:

在中国古人的观念中,城隍是与封建地方官平起平坐的冥世地方官,互为补充,共同治理一方之人民,认为“城隍为一州军民之保障,太守为一州之父母,其所司虽有阴阳表里之殊,其责任则无幽明彼此之异,是故城隍非聪明正直不足以感太守之兴修,太守非公廉正直不足以致城隍之感应。城隍之所为,太守不能为之;太守之所为,城隍不能悖之。是州幽有城隍以司其灾祥,明有太守以行其赏罚,自是有求必应,有感必通,百神效职,庶政惟和”。也就说,只有城隍与知府(州、县)各司其职、默契配合,才能使一地太平祥宁。(《中国城隍信仰》,47页)

城隍如此,其治下的土地亦是如此,如果冥官做不到“有求必应,有感必通,百神效职,庶政惟和”,那么阳间的人自然会用脚投票,导致其不再灵验而破产。所以各级神祠的衰败,祠庙经济破产只是表面结果,背后的原因其实是政治上的破产。上一则说的是土地神,我们再看《北东园笔录》三编卷二一则城隍神的故事:
清末山东省有位代理知县薛定云,某天正在处理公务,忽有差役拿了传票见他,问:你可是姓薛?他说没错。排行第二?他说也没错。差役立刻变了脸,说我家老爷要见你,连饭也不让他吃,就直接将他带走。薛定云糊里糊涂地也就跟着,到了一处官衙,见上座的官员穿着州县的官服。那官员劈头就问:你是薛二吗?薛定云说是,但心里很不痛快,你跟我大概平级而已,最多不过高一级,怎么说话如此没礼貌。没想到那官员听他回答,勃然大怒:你见到本官,竟然敢不下跪回话?来人,打他二十个嘴巴,教他懂点礼数。差役们上来抽了他二十记耳光。薛定云蓦然遭羞辱,心想这官员大概有点来头。于是问他:大老爷请明示,卑职究竟因何事被责打?那官员更加生气:你一屁民,竟然敢称自己卑职?薛定云说,卑职现在代理知县啊!那官员一听,连忙起身告罪,说打错了。然后质问差役怎么回事,责打三十大板,送他回去。薛定云出门回头一看,原来是本县的城隍庙。他才意识到自己是被城隍给打了。还阳之后“两颐遽肿,乞假十日乃愈”。当天,他邻居有个叫薛二的跟班无缘无故死了。这才明白,是阴差勾错了人。第二天,县里的城隍庙忽然着火,被烧了个精光。作者梁恭辰解释说,城隍爷办案马虎,对无辜之人滥施刑罚,羞辱阳间官员,所以遭到冥罚,城隍庙被焚毁,当然也就说明这个县的冥府破产了。
志怪作品中关于城隍庙、土地庙因为各种原因坍塌、衰败的记载很多,不一一列举,需要指出的是,在古人看来,这些祠庙的坍塌,并非无缘无故,有时是因为冥官的贪腐甚至是腐败窝案,有时是因为城隍或土地个人的渎职,有时则是能力不足不够灵验……总之,虽然冥府形成了从中央到地方的垂直管理的行政体系,但基层冥官合法性的基础还是当地百姓的信仰,如果这些基层冥官及其代表的幽冥地方政府公信力丧失,即使其职务由阎罗殿任命也摆脱不了破产的下场。
基层冥府衰败的背后,其实质是政治问题,是幽冥世界权力合法性的问题。当然,即使明白了这一点,又能如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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