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前曾写过一篇《阴间的道德民兵》，不过因为之前封号，文章找不到了，也忘了写的什么。不过道德宪兵这篇还有底稿。可以这么说，比起道德民兵，道德宪兵无论在管控的严厉程度，还是管控的技术水平上，都碾压前者。正规军比区小队要强多了。古代讲求以德服人，所以在道德自律以及他律方面，从辨析“人心惟危，道心惟微”的儒家经典到蒙学的三字经中，都有很多规定。但自律比他律难太多，在我这样的朴素唯心主义者看来，大部分的自律都不很靠谱，孔子说：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自律多半是因为恐惧，更像是荀子说的“化性起伪”而已。为了将自律转化为他律，冥府义不容辞地担负起对阳间人心的监督职责。扯了半天，我意思其实是，道德宪兵也是自古以来的。先谈一个技术问题，冥簿的记录如果被删除或修改，能否恢复。答案是肯定的。冥府如果连这个基本技术都没掌握，还怎么监控人类？其实大家熟悉的《西游记》里就有暗示，这里不妨再说一下。《西游记》第三回《四海千山皆拱伏 九幽十类尽除名》中美猴王大闹阎罗殿：那猴王恼起性来，耳朵中掣出宝贝，幌一幌，碗来粗细；略举手，把两个勾死人打为肉酱。自解其索，丢开手，轮着棒，打入城中。唬得那牛头鬼东躲西藏，马面鬼南奔北跑，……慌得那十代冥王急整衣来看，见他相貌凶恶，即排下班次，应声高叫道：“上仙留名，上仙留名！”……悟空执着如意棒，径登森罗殿上，正中间南面坐下。十王即拿掌案的判官取出文簿来查。……看到猴属之类，原来这猴似人相，不入人名；似裸虫，不居国界；似走兽，不伏麒麟管；似飞禽，不受凤凰辖。……悟空拿过簿子，把猴属之类，但有名者，一概勾之。摔下簿子道：“了账，了账！今番不伏你管了！”一路棒，打出幽冥界。那十王不敢相近，都去翠云宫，同拜地藏王菩萨，商量启表，奏闻上天，不在话下。
孙猴子凭借暴力暂时压服阎王，以为已经将所有猴子的冥簿一笔勾销。可是到了第二十八回《花果山群妖聚义 黑松林三藏逢魔》，孙悟空三打白骨精被唐僧赶回花果山，见众猴凋零：那大圣……便问：“你们还有多少在此山上？”群猴道：“老者，小者，只有千把。”大圣道：“我当时共有四万七千群妖，如今都往那里去了？”群猴道：“自从爷爷去后，这山被二郎菩萨点上火，烧杀了大半。我们蹲在井里，钻在涧内，藏于铁板桥下，得了性命。及至火灭烟消，出来时，又没花果养赡，难以存活，别处又去了一半。我们这一半，捱苦的住在山中。这两年，又被些打猎的抢了一半去也。”行者道：“他抢你去何干？”群猴道：“说起这猎户，可恨！他把我们中箭着枪的，中毒打死的，拿了去剥皮剔骨，酱煮醋蒸，油煎盐炒，当做下饭食用。或有那遭网的，遇扣的，夹活儿拿去了，教他跳圈做戏，翻筋斗，竖蜻蜓，当街上筛锣擂鼓，无所不为的顽耍。”
那些本已在冥簿上被注销的猴子，原本可以长命百岁，可是首领齐天大圣被压在五行山下之后，它们还是逃不脱被猎户“剥皮剔骨，酱煮醋蒸，油煎盐炒，当做下饭食用”的命运。我们要特别留意的是，与孙猴子这种体制外的混混相比，冥府体制内的档案管理员，却可以对冥簿作小幅修改，而无需恢复。这类例子太多，我以前多次写过。到了现在，还是很常见，在八九十年代，员工的处分进不进档案，往往就掌握在单位领导手里。运用之妙存乎一心。至少在三十多年前，有些事情进不进档案，天壤之别。技术条件是道德宪兵能成立的基础，诛心则是道德宪兵的工作原则。冥府最重心迹，无论阳官还是阴官，如果德行有亏，仕途基本无望。最典型的是科举考试，在天下承平之际，科举是进入官场的唯一途径，因此科场鬼也是闹得最厉害的。《夜谭随录》卷二介绍：果报之异，在在有之，而见于棘闱者尤著。或云：举子入场之前一夕，执事官公服致诚以召鬼神，请神以红旗，招家亲以蓝旗，引恩怨鬼以黑旗。召讫，插三色旗于明远楼四角，吏且招且呼曰：“有冤者报冤，有仇者报仇。”
设三色旗招冤鬼报仇，就是用冥府整顿官场，将不合格的后备干部挡在科举门外。而且，这种惩罚还延及后人：清乾隆年间南京乡试，一位姓俞的秀才，第一场考完就收拾行李不考了。众人奇怪，追问不已。他神色凄楚：说来惭愧。我父亲临死之时，有遗言给我们四兄弟，他在担任县令时，受贿两千两银子，冤杀了两个囚犯。在阴司是大罪，原本是要断子绝孙的。幸好祖上曾救过人，功过相较，只能留一子单传，而且连续五代贫苦，不得温饱。我们兄弟四人，只有一个能活着承继香火。至于功名，更是别妄想了。父亲死后，我的兄弟相继去世，只剩我一个。我前几年两次参加乡试，试卷都因为被涂抹而落地。这次再考，本来文思如泉涌，下笔来得。可是昨晚父亲现形，怒斥我：“为什么不听遗嘱，存非分之想。因为你小子一而再再而三地考试，害得我在阴间加重刑罚。赶紧滚回去，别再考了。”说完手一挥，把我的砚台打翻，试卷又被污染。想来命该如此吧，我“当削发入山，披缁出世”。出家做和尚去。其父已在阴间受罚的前提下，他还要因为父亲的罪愆受罚延及五代，诛心且连坐，比较起来，阳间的处分还不算层层加码。更严苛的是，即使是奉上司之命做事，也要狠斗私字一闪念。唐高祖武德年间，遂州总管府秘书长孔恪被抓到阴间，冥官质问他为何杀了两头牛，孔恪说这是因为朝廷招降了叛贼，命我安抚犒劳，是奉令行事啊！冥官说：“欲以招慰为功，用求官赏，以为己利。”你当时想着是把差使办得漂亮点，回去可以升官，存着私念，这特么就不行。还有一次公务接待的时候，你命人杀了两只鸭子待客，客人公务出差，不能吃鸭子（“官客自有食料无鸭，汝杀供之，以求美誉，非罪如何？”）你为什么不能带他吃食堂的工作餐，你手下的员工那餐饭没有吃鸭子，客人也不能吃。你以为八项规定是儿戏吗？追究到后来，竟然连孔恪九岁时，母亲在寒食节煮了几个鸡蛋给他吃，也成为罪名。孔恪不服，大呼冤枉，为什么自己做的好事一点不算。冥府主司解释说：“福亦皆录，但量罪福多少。若福多罪少，先令受福；罪多福少，先令受罪。恪福少罪多，故放未论其福。”反正他福报不足以抵消罪过，做的那些好事就忽略不计了，专记录罪愆。（《冥报记》卷上）至于呼卢喝雉，斗鸡走马，叶子戏之类的娱乐游戏，在阴间也是不小的罪过。这里不举例子了。不过大家也不用担心，冥府的道德宪兵，主要监察的是儒生、官员等中高层人士，对普通人的要求，相对宽松一些。当然，老百姓也没有参加公务接待的机会，所以犯道德罪的几率也小一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