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鼓励生育的措施纷纷出台,只是效果似乎并不佳。其中的原因五花八门,我也无法辨别。想起之前写过的一篇小作文,稍作改动,再发一次。
前些年曾有丁克税的提议,有朋友为这一税种起了个响亮的名字:摊丁入克。我为此请教了专研中国经济史的学者,他认为,摊丁入克绝对是二十一世纪赋税制度的伟大创新,完全可以无愧与租庸调制、两税法、一条鞭法、摊丁入地这些中国历史上具有划时代意义的赋税制度并列。
古代社会之所以没有实施摊丁入克,是因为丁克家庭处于鄙视链的底端,根本无需征税,单是绝后带来的经济、心理压力,就已经让他们难以坚持了。此外,作为辅助的制度安排,为了尽可能避免家庭绝嗣,古代社会已经做到了人鬼总动员。明代的长篇小说《醋葫芦》说的就是这么一个故事(小说情节繁复,这里只略述大意)。
小说以南宋为背景,写成珪、都氏夫妇勤俭持家,薄有资财,然老而无嗣,更兼都氏乃一妒妇,不容许成珪娶妾。经成珪朋友周智多方劝解,都氏同意成珪纳妾,却特意给他物色了阴阳女熊二娘。熊二娘因无子嗣,心灰意冷后出家。成珪求子心切,与熊二娘的陪嫁侍女翠苔私通,被都氏发觉。翠苔被都氏责打并抛于江中,幸得救,后悄悄与成珪成婚并育有一子。都氏则因过继的内侄都飙挥霍钱财并拳脚相向,加上误以为打杀翠苔而心病发作逝去,在幽冥世界受严刑处罚,备受折磨。幸亏罗汉波斯达那尊者的斡旋,最后被抽去脊梁上的妒筋,返归阳世,从此妒意全无。
这部小说的三观当然是极不正确的,无需多言。对我来说,小说非常有意思的情节是冥府帮助成珪得子的经过。小说中的熊二娘实际是西天波斯达那尊者的凡身,熊二娘出家之后,很快坐化,恢复本来面貌。波斯达那尊者入冥办理转世手续,准备重回极乐世界。也许是凡心未了,他请求调阅成珪的冥簿,得知“成珪命犯妒星,妻宫最多酸意,都氏命惟孤宿,子宫极是辛艰。此二人者,当绝嗣”。尊者此时同情心爆棚,忽然境界提升,“不继成氏箕裘,誓不往生极乐”,想在成佛之前,先投胎做成珪的儿子。他向冥王表达了愿望,没想到冥府不仅毫不通融,判官还将其训斥一番,认为他这么做严重扰乱转世流程,“既违佛祖之模,又乱冥君之典”。正在两难之际,冥府教主地藏菩萨出面,提出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就是说,尊者三魂中一魂投胎做成珪之子,另外两魂留在冥府盘桓,与地藏喝茶聊天,等阳世生魂完成任务回来,三魂汇合,再赴西天。这等妙法,冥王自然应允,皆大欢喜。地藏菩萨为了感化都氏,还向如来求取超拔妒妇的《妙法怕婆尊经》,并且经玉帝批准,成为冥府的一部新法典。
不知道我说清楚了没有,仙界、冥界、佛界的高层悉数上阵,动用各种合法的手段和措施,只是为了让一个普通凡人成珪能有个娃。可见古人对于绝嗣深深的恐惧。
在志怪小说中,这类涉及求子或绝嗣的故事非常多。
南宋时,张通判的次子患痨病多年,奄奄一息,巫师说是因为亡灵作祟。正巧有个出名的术士路当可经过南京,张通判就请他来作法驱鬼。路先生焚烧符箓作法,不久就见一冥官来参拜,路先生说:你身为城隍,明知有亡灵作祟,职责所在,怎么不捉拿?城隍说:鬼已经捉住了,只是他有隐情要禀告。说着命阴差将一少年带上来。这少年满身是血,一手遮脸,一手捂肚,痛哭不已。他向路先生报告说:我是张家的长子,因为生前犯错,惹怒了父亲。他和我弟弟合谋把我杀了。利刃穿心腹,至今我仍受刀伤之苦。父亲杀不孝子,我理当承受;可是弟弟杀哥哥,不合圣人“兄友弟恭”的教训,而且我死之后,所有财产都是他继承,于理难合。这才作祟。
路先生沉吟半晌:你这样杀了弟弟,虽然也可算是报仇,可是张家就因此绝后。这个罪过更大了。我看这样,让你父亲办一场黄箓大醮超度你,怎么样?病人与他反复讨价还价,终于达成协议。张通判的次子逐渐痊愈了。(《夷坚三志》己卷八“南京张通判子”)
路先生遇到的是个伦理困境,如果严格遵循因果报应,那就是张家绝嗣的双输结局。杀人偿命的原则,在这个时候要让位给更高阶的原则,即家族的延续。所以路先生与亡灵的交易,是一种从权,也是合乎情理的。不过这个故事的结局比较令人无语,张通判是个吝啬鬼,见儿子痊愈,竟然不肯办道场,没过多久,次子骑马时摔下来,还是死了。这说明,人口问题既是家族的延续问题,更是涉及阴阳两界的契约问题。
为了阳间人子嗣的延续,冥界甚至不惜用一些匪夷所思的办法:
山东沂水一户姓马的人家,娶妻王氏,夫妻俩琴瑟和谐。可惜天不假年,马先生早早就因病去世。王氏父母想让女儿再嫁,可是她坚持要守节,矢志不渝。因为思念丈夫,还让人做了一尊丈夫塑像,每天献祭。
一天晚上,她正准备就寝,忽见塑像动起来了,身子逐渐变大,与丈夫一模一样。塑像马先生说:不要怕。我是奉了冥官之命现形的。我马家一门忠贞,几代祖先都有功业。只是因为父亲生前德行有亏,到阴间受罚绝后,所以我才早早病死。冥官见你守节辛苦,命我短暂还阳,与你生个孩子,以承祧绪。王氏听闻,感慨不已,就此与塑像丈夫同居。一个月后,发觉自己已经怀孕,丈夫说,期限已满,马家有后,咱们就此永诀了。从此再也不来。
王氏的肚子越来越大,隐瞒不住,将实情告知母亲。她娘怎么肯信?可是女儿在家绝不出门,不可能与外人接触,又不由得不信。十月期满,王氏生了一个男孩,全村人无不窃笑,认为是哪里的野种。有人去县衙告状,县令拘传王氏母子及村民。这事确实太诡异,县令也不敢妄断,说:传闻鬼没影子,在太阳下验证一下。果然那孩子的影子淡如轻烟。又刺了一滴孩子的血涂在马先生的塑像上,血立刻渗入,不留痕迹。用别人的血,就没法渗进去。县令就此断定,这是马先生的骨血无疑。等孩子长到四五岁时,容貌举止,无一不像马先生,众人这才不再怀疑。(《聊斋志异》卷五“土偶”)
这个故事最神奇的桥段当然是人与土偶的“滴血认亲”,不过,我认为,关键在于冥界对阳间家族延续、人口增长有同情之理解。马家原本受罚要绝后的,可是因为王氏守节,获得了额外的奖赏。可见冥界法律的人性化,以及对绝嗣问题的重视程度。
说到底,鬼学直面的是生命能否延续以及如何延续的问题。面对肉身死亡的必然来临,个人时间的必然结束这样的终极焦虑,儒家、道教、佛教都提出了各自的解决方案,幽冥世界则是综合了多家的方案,提供了转世、升仙、家族延续等不同的开放结局,将生命继续以某种方式延续,也就是将时间的尺度变相改变了。
我们可以发现,无论采用哪种方式,冥府鼓励生育都不是出于经济目的,也就是不会将人视作人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