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没有发达的房地产业，政府更不会将房地产视为支柱产业。但古人的住宅观可能比我们当代人更强烈、更普世。生人的居所称为阳宅；安葬逝者的墓地被称为阴宅；祭祀祖先的称为明堂（明堂的格局历来就是礼学的大课题）；就连魂魄所寄居的肉身，也被称为宅舍。人们有时会用“臭皮囊”来形容肉身，仔细揣摩，不难从中体会出一些微妙的情绪，既有不厌恶，更有留恋。而将肉身称为宅舍，则是一种中性的描述，将肉身客体化、非人格化了。在这种说法里，肉身与魂魄可以分离，且肉身不过是无生命的、可以替换的住宅。当然，古人只是在描述与死亡相关的现象时，才会用到这个词。不到生死关头，我们还不至于如此豁达，对“臭皮囊”还是很爱惜的。当然，本文要讲的是阴宅，逝者在阴间所居的住宅，也就是墓葬。古人对于墓葬非常重视，这种重视是多方面多角度的，在墓地的选择、葬式、明器、下葬时间、下葬方位等方面，都有很多规则。早期出土文献中就有不少这样的记载。在传世文献中也有对于墓葬的保护和管理的法令。比如《周礼·春官宗伯》中有两条：冢人掌公墓之地，辨其兆域而为之图。先王之葬居中，以昭、穆为左右。凡诸侯居左、右以前，卿大夫士居后，各以其族，凡死於兵者，不入兆域。凡有功者居前，以爵等为丘封之度，与其树数。大丧，既有日，请度甫竁，遂为之尸。及竁以度为丘隧，共丧之窆器。及葬，言鸾车、象人。及窆，执斧以莅。遂人藏凶器，正墓位。跸墓域，守墓禁。凡祭墓、为尸。凡诸侯及诸臣葬於墓者，授之兆，为之跸，均其禁。
译文：冢人掌管王的墓地，辨别墓地的范围而绘制地图，先王的墓葬处在中间，［子孙们］按照昭穆的次序分葬左右。凡做诸侯的子孙葬在王墓的左右前方，做卿、大夫、士的子孙葬在王墓的左右后方，各依他们所出之王［安排前后左右］。凡死于战争的人不葬入王族墓地。凡有功者葬在王墓的前边，按照他们爵位的等级来决定所起坟的高度和种树的多少。有大丧，已经确定了葬期，就请求开始度量挖墓穴的地方，葬毕祭墓地就充当尸。到挖墓穴时，度量建造坟丘和墓道的规模，供给丧事下葬所需的器物。到出葬那天，告诉随葬的鸾车和人偶［上路］。到下葬的时候，手执斧在旁督察，接着便将明器藏入［椁中］，然后规正墓位，禁止闲人进入墓区，守护好墓区的地界。凡祭墓地之神就充当尸。凡［王的同姓或异姓］诸侯及诸臣要葬入墓地的，就划给墓葬区域，为之禁止闲人通行，并使守护墓地界域的人劳逸均等。
墓大夫掌凡邦墓之地域，为之图。令国民族葬，而掌其禁令。正其位，掌其度数，使皆有私地域。凡争墓地者，听其狱讼。帅其属而巡墓厉，居其中之室而守之。
译文：墓大夫掌管王国中民间墓地的地域，绘制成图。令国中民众聚族而葬而掌管有关的禁令。［指导民众］排正昭穆位置，掌管其中［依爵位所定］墓葬规模的大小，并使各族都有本族私有的墓葬地域。凡有争夺墓地的，评断他们的争讼。率领下属巡视各墓地的地界，在墓地中央的办公处［指挥下属］分守各处墓地。
这两则条款描述了冢人和墓大夫的岗位职责，显然，作为全国性的法律文件，只是制定了原则性要求，没有给出更多的细则。另一方面，这两则条款侧重的是人事，即生人应该做的，至于冥界的情况尚未涉及。到了东汉，阴宅的观念开始凸显，这一方面是因为冥界不再像先秦那样处于混沌的原始状态；另一方面，冥界开始注意到产权意识了。其标志就是买地券的出现。比如公元81年的武孟子买地券，就是较早的一份：建初六年十一月十六日乙酉，武孟子、男靡、婴，买马熙宜、朱大弟少卿冢田，南广九十四步，西长六十八步，北广六十五，东长七十九步，为田廿三亩奇百六十四步，直钱十万二千。东陈田比界，北、西、南朱少比界。时如券约，赵满、何非。沽酒各二斗。
不过这份买地券只说明了墓地的面积、价钱、四至，并未涉及鬼神，所以曾被认为是真正的活人用的地契。而公元161年的钟仲游妻买地券，阴间的要素就很完备了：延熹四年九月丙辰朔卅日乙酉直闭，黄帝告丘丞墓伯、地下二千石、墓左墓右、主募狱吏、墓门亭长，莫不皆在。今平阴偃人乡苌富里钟仲游妻，薄命蚤死，今来下葬，自买万世冢田，贾直九万九千，钱即日毕。四角立封，中央明堂，皆有尺六桃券、钱布铅人。时证知者，先世曾王父母□□□氏知也。自今以后，不得干扰主人。有天帝教如律令。
这份买地券是讲，黄帝通告阴间的官员，钟氏去世，家人花了九万九千钱为她买了阴宅的永久产权，万世不易，钱货两清，立券为证，此后她的阴宅受天帝签署的阴律保护。换句话说，钟氏在阴间的住宅，风能进，雨能进，冥官不能进。阴宅的神圣性虽然确立了，但冥官不能进，不等于皇帝不能进。涉及政治斗争，哪里管得了这许多禁忌。《南史》卷五十三“萧统传”就记载了皇帝亲自下场参与的风水厌胜故事：初，丁贵嫔薨，太子遣人求得善墓地，将斩草，有卖地者因阉人俞三副求市，若得三百万，许以百万与之。三副密启武帝，言太子所得地不如今所得地于帝吉，帝末年多忌，便命市之。葬毕，有道士善图墓，云“地不利长子，若厌伏或可申延。”乃为蜡鹅及诸物埋墓侧长子位。有宫监鲍邈之、魏雅者，二人初并为太子所爱，邈之晚见疏于雅，密启武帝云：“雅为太子厌祷。”帝密遣检掘，果得鹅等物。大惊，将穷其事。徐勉固谏得止，于是唯诛道士，由是太子迄终以此惭慨，故其嗣不立。
后来，随着墓葬礼仪的规范进一步得到政府的加持和细化，甚至在唐宋年间有两次大规模的官修地理（堪舆）书籍的情况，一次是唐贞观年间吕才编订的《阴阳书》，一次是宋初王洙编修的《图解校正地理新书》。后一种流传至今。我们不妨将其视为北宋住建部为指导阴宅建设而制定的实施细则。随便摘抄一则：凡兆域，既作七分，则有八祸四福。凡甲庚丙壬冢，各有三穴，甲有天穴、地穴、人穴，丙有天穴、地穴、人穴，庚有天穴、地穴、人穴，壬有天穴、地穴、人穴，天有四祸，地有四祸，人有四福，故曰八祸四福也。先王能伏天祸，故用天穴；诸侯能消地祸，故用地穴；大夫已下求福而已，故用人穴。（《地理新书校理》卷十四·“坐穴次序”）
总结地说，到宋代，阳间政府已经实现了将阴宅、阳宅都纳入管理目标，把阴间管起来出现重要的突破。《搜神记》卷十六记载，东汉末年，甘陵府丞文颖梦见有人请他帮忙，那人说自己已死去安葬多年，因为最近涨水，墓地被淹，生活极为不便，请文颖将自己的墓迁至干燥的高处。而且详细说明了墓地的所在。那人穿着的衣服全都湿了，文颖心中感慨，就在梦中答应了对方。第二天带人按照指示找到墓地，果然一具已经朽坏的棺材，一半浸在水中，于是将其迁葬。因为墓地年久失修受损，影响到鬼在那个世界的生活，这类故事很多。而《春渚纪闻》卷一“坡谷前身”说的则是阴宅受损影响到阳间。曾有流言说，苏东坡的前身是五祖戒禅师，而黄庭坚的前身是一位女子。又怕朋友过得苦，又怕朋友开路虎。黄庭坚想到自己前世与苏东坡差距如此悬殊，心里很是郁闷。后来，他被贬官至四川涪陵，有女子托梦给他，说自己生前诵读《法华经》，发愿转世为男子，就是现在名动天下的你山谷先生。你近年来一直患有狐臭，久治不愈，是因为我的棺材腐败了，阴宅受损，蚂蚁在我尸骨的腋下营建巢穴，你如能把后山上我的墓葬重新修整，除去蚁穴，狐臭可愈。黄庭坚醒来后找到那座无主的墓，“为再易棺，修掩既毕，而腋气不药而除”。《太平广记》卷三百八十二引《冥报拾遗》的一则故事说，某人因犁田时不慎，将其他人的墓葬破坏，逝者在阴间起诉，阎王爷判他过失之罪，打了几板子：唐曹州离狐人裴则男，贞观末，年二十，死经三日而苏。自云，初死，被一人将至王所，王遣将牛耕地。诉云：“兄弟幼小，无人扶侍二亲。”王即愍之，乃遣使将向南。至第三重门，入见镬汤及刀山剑树，数千人头皆被斩，布列地上，此头并口云大饥。当村有一老母，年向七十，时有未死，见在镬汤前燃火。观望讫，还至王前，见同村人张成，亦未死。有一人诉成云：“毁破某屋。”王遣使检之，报云：“是实。”成曰：“犁地，不觉犁破其冢，非故然也。”王曰：“汝虽非故心，终为不谨。”且遂令人杖其腰七下。有顷，王曰：“汝更无事，放汝早还。”乃使人送去，遣北出逾墙，及登墙，望见己舍，遂闻哭声，乃跳下墙，忽觉起坐。既苏之后，具为乡曲言之。邑人视张成，腰上有杖迹，迹极青黑。问其毁墓，答云，不虚。老母寻病，未几而死。
这些故事都说明阴宅的维修和保护的重要性，当然，古代政府虽然也知道可以在鬼神身上搜刮，但不懂得运用金融杠杆，设立阴宅养老金。（徐知训在宣州，聚敛苛暴，百姓苦之。入觐侍宴，伶人戏作绿衣大面若鬼神者，傍一人问：“谁何？”对曰：“我宣州土地神也，吾主入觐，和地皮掘来，故得至此。”《江南馀载》卷上）如果说墓葬的破损还属于阴宅硬件方面的问题，阴宅的软件方面即装修问题后来也引起人们的重视。民国的《洞灵续志》卷六“冥器之精”记载：燕都冥器之精，冠绝南北。尝有友人家受吊，设纸糊木器，酷似真者。一客突前就坐，椅折倾跌，乃知其幻。又某将军卒，家人以其一世将兵，糊部卒数百，森立灵次。其戚某夫人往吊，睹之惊怖致疾。二事皆传以为笑，其妙肖可知也。都人汪某眷一妾，以瘵疾殁。悼之甚，凡几榻箱柜、图书彝鼎，以逮奁盝衣巾之属，一一焚致之。又制一钜宅，洞房曲室，雕梁画栋，亦巧极人工。焚送之日，见者莫不称叹。一夕，梦至妾处，瓶摇花影，炉袅檀薰，粉腻脂香，宛然金屋。妾方坐绛纱窗下，摊笺微哦，仅忆二句云：“地老天荒如此夜，红愁绿惨可怜人。”怜其幽独，温辞抚慰，妾为收涕。起视室内陈设都备，惟地砖凹凸不平，心以为憾。次日询诸家人，始知焚是厦时所画地砖为风吹裂，仓卒以败纸补之，不敢令主人知也。于是别制巨厦更焚之，乃不复入梦。
汪某为去世的小妾准备了大量生活用品的明器，保证她在阴间生活舒适。小妾在那边托梦于汪某，请他入冥一叙，汪某见阴宅陈设完备，只有地砖凹凸不平，心里有点不舒服。醒来后问家人，原来明器在烧化之时，因为下人不谨慎，纸质豪宅所绘制的地砖被风吹破了，仓促之间只能用破纸粘上。汪某立刻命人再造了豪宅烧给小妾。此后，小妾不再托梦，显然在那边过得很舒适。同卷“死后亲缘不尽”的故事，说的也是阴宅装修事，不再征引了。大致梳理下来，对于阴宅我们可以有以下一些认识：阴宅阳宅都是人生所必需的，阴宅的重要性甚至高于阳宅；与阳宅不同，阴宅拥有永久产权，所以其维修维护的工作，就像养老一样，不能推给政府，理应由个人负责；宋代制定了阴宅建造维护的管理办法和实施细则，初步实现了将阴宅、阳宅并轨管理的目标；由于阴宅维护以及重新装修以提升居住质量的要求，活着的家人有义务不断续费。缺钱不是理由，可以用子孙接力贷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