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小斌:我在“青春诗会”的读稿笔记

文化   2025-01-20 19:02   北京  



江非:诗意地栖息在乡村


江非一面在地里喷洒农药,一面在酝酿诗歌。按说,一心不能两用,他遵循乡间农活有节奏的动作,也不逃避头顶的太阳,一句话,他的身体诚实地栖息在乡间农活上,思想却自由许多。

江非的诚实在于他与农活和乡亲们靠得最近,因此,他能凝炼地说出乡间生活究竟是什么,所谓“边界”,是他把整个乡土用栅栏围了起来,一眼看穿,我们歌颂的春天,它的容量是多么地有限。

他波浪式的场景推移,描述了乡间人世和自然景观的起承转合,难免有一点宿命的味道,他是冷峻的干活人,而其它乡间人士却活在其间,突然起飞的麻雀,代表他向天空发出冷笑

江非的精神来源,培植于现实的土壤,他不是假借农活和农村物件为道具,像中国曾出现的“乡间诗”那样,实则是表达城里人自己。他摈弃离开乡间,然后怀念家园的陈词滥调,他冷视在天国里割麦,把庄稼移植天上去收割的做法,他手握自家的镰刀,告诉了我们真实的乡间面貌。

江非的诗歌主题与生命和死亡有关,因为他目光所及,实在没有发现还有什么别的主题。他认为“没有口红,没有小刀”就是苦难,这里的“口红”给蒙上了神秘色彩,仿佛它在遥远的地平线带给人间嫣红。江非以前的中国乡土诗,从没有直截了当地向上苍呼吁口红,江非诗歌立场的毫无遮掩性,实则是把人们的世俗要求,提升到“纲领”的高度,提升到一个思想的层面上,提高到朴素就是贫困的演绎上来。

江非的诗蕴含对乡间意识形态及宿命思想的批判精神,特别是孩童在掘土“埋葬母亲伟大的一生”,句子没什么特别但是它藏在整首诗的畅达旋律之中,“母亲伟大的一生”反而更为醒目,他的“口语”成就,使他的诗接近于颂歌,但现在还不是。江非清晰表达了要改变乡村物质现状和精神现状的迫切要求,他是中国农民中间的一个有心人

江非诗歌语言的成就,集中表现在“春天,活到秋天的傍晚”这样的句型上。他实际上是指春天“死去”这源于他对民间语言的天然把握,这里。我们稍一粗心,以为他是从外国书上看来的江非的诗歌构成具有逆向思维的特征他深知,猛然想到的东西不是感觉,而是结论,他同时发出感性与理性并存联系,于是把两者撕开,造成逐渐靠拢之势,这就是江非诗歌朗朗上口,看上去很完整的奥妙。

江非诗歌中有他关键性的句子,埋藏在不经意之中,他思想的结晶在每一首诗统领旋律。

江非诗歌的缺陷是它的主题雷同化,其宿命的观念,自古有之,虽说他体会很深,还谈不上真正的独到,其实,乡间儿童在忙“埋葬母亲伟大的一生”之外,还在做其它事情,乡间世界的深刻变异,毕竟要依靠乡间内部的形象思维来完成。综上所述,我建议,江非不要轻易离开农活,要有更大的诗歌抱负。


张岩松:当代洗手癖


大约是去年,岩松带儿子去某地“漂流”。晚上住在简陋的招待所里,他很小的儿子从未见过这洗手间里黑乎乎的下水管道,紧张得不敢撒尿,岩松就扯下床单遮住那盘踞者,儿子仍觉得“后面有物”更是紧张,岩松只好让自己的身体出面,挡住了来者。

这很典型地代表着岩松诗歌的语言背景,在著名的短诗《房子和我》里,他把“木头,枯草这些轻薄的东西搬出去。”他本来想写“给这些轻薄东西盖上床单”后来认为,还是搬出去彻底,这种行为语言突破了抒情诗默许存在的抒情底线。诗人可以不写诗,但总不能放弃最后一点令身体暖和的温暖源泉吧。

他刀刃似的思想继续发展说火焰疯了,他也会发疯这明明白白地在禀告诗坛我是一块。在冰与火的较量中,冰看上去输了,但是,迟早有一天,冷峻的冰能将火焰凝结。

哪怕有一丁点儿的抒情腥味被岩松闻到,他就恶心,反抒情的旗号曾被众多诗人举起过,但是举过旗帜的人将反抒情不知不觉演绎成新概念后却忘记“洗手”以去手上腥味,岩松很懂,他是中国诗坛上的第一个“洗手癖”。

我们的手真不知在哪里摸过,人的手的确有乱摸的习惯。譬如岩松的手怎么好端端地去碰树上的沟痕沟痕的内在意义尚不明晰,岩松的手肯定在陌生的地带滞留,于是在“洗手癖”里他拼命洗手,表达生命不息,洗手不止的人性奋进奥秘。

当代生活有如女人在梳妆,女人梳头用了无限时光,却不到一分钟就被某人扰乱,女人并不生气,又端坐在梳妆台上重新梳理。她又用了无限时光。显然,无意义的工作不在乎指出它的真相,从此永不梳头,恰恰相反,女子头发最终凌乱的结局,是在她们永远梳头不止中微妙闪光。这也是诗质底蕴。

因而,岩松后击勃发诗歌原创性并不带有多大的生活质疑,他东跑西跑,信心百倍,他就是不知怀揣的身份证竟然也是活的,它也会如同死去一般地开始过期。

这就是岩松新颖目光去看周围的开始,这是包含着许多声碰壁的回响,这里有短暂的惊叹有一截枯枝但我不在里面,有一树梨花在较量洁白。

这半是挽歌,半是誓言,他与诗坛上的人间烟火从此无涉,凡人都是骨头外面长肉,他却把肉长到骨头里面,支撑着他那股别扭劲,上面说到的那个过期身份证,因为没有派上用场,岩松只好坐下来吃面条。

提醒身份证没有过期的公民注意,机场登机口盘查手持“伪证”者容易,但能察觉到他已经坐下来吃面条就不很容易了因为谁管他做什么。诗人岩松及时雨似地抓到了人性的窘境,他不吃面条没有别的出路,如同人在黑暗中反正可以闭着眼,或拎着眼镜走路,一股失落的灵光,猛然照亮另外一个自我,我们全都伸长脖子去吃面条,我们全都埋头伸到碗柜的黑暗里,但我们是抒情诗人,我们不写这个。但是,说到底,诗歌还是要回到它的雅致里去。雅致在何方,什么时候我们从外面回来后,不要再洗手,什么时候话语不仅深入木头,什么时候,我们也学岩松的样子变得“无形无款”。现在我们选派一个诗人,代表我们洗手、吃面条,代表我们像唐吉柯德那样,故此,岩松诗是为先锋。


黑陶:怎样才算描述劳动

陶器后裔黑陶在劳动,他是惟一亲眼看见“堆垒似山的陶器缓缓熄灭”的诗人,陶器究竟如何生产,我们仅是在猜。

黑陶恐怕天生就知晓,陶器出窑,各个劳动环节相互承接的亲密关系,这落实为黑陶诗歌语言和形象之间,互为压榨的辉煌描述,他说“风吹来了面庞”,是从“风吹灭了灯”引申而来的。不要小看这简单的说法,他为什么不直接了当地说灯熄灭呢聪明的黑陶非常懂得,任何一个生动的形象都是逼迫至此。灯,一定要被什么东西所吹灭他随便挑选了一个“风”虽说挑选并不独到,但是风与灯的这师承关系一定要说出来,仍是黑陶诗歌才华之精髓所在。我注意到,黑陶诗歌中经常提及村庄外的“四月油菜花”没过来,这说明了他所讴歌的制陶劳动他觉得还不过瘾所谓”就是甘愿受洗,陶器埋葬在油菜地里,是否被认为是制陶壮举终极的“工艺”。

黑陶的终究劳动观,顺理成章导致诗歌语言的准确、洗炼和意象连接的辉煌。如同制陶冶炼过程虽然漫长,劳动条令也仅有关键几条,语言洗炼虽说是好事,也暗藏杀机。如同剔除了劳动中的多余动作,黑陶也剔除诗语中的多余心态曲折,因为娴熟,甚至将无话可说。

此时,黑陶问得何等好啊“怎样才算描述劳动。”那既然翻开的土地又被脚掌踏实,既然“油菜花”仍要“比船更低的我们。”动为静,那么“动者”究竟怎样描述劳动和人的行动,才能抗争“虚无”。黑陶能有这样的设问,说明中国当代新诗正逐渐接近一个思想的峰巅我预祝黑陶成功。


庞余亮:诗歌呼唤童心

有几只鹿,因为在黑夜也不脱下梅花校服,还未等到戴上红领巾,就被“养鹿场场长”杀死了,但是,梅花鹿身上的斑点,仍在我们“身后的生活”飘荡。这就是余亮告诉我们的一个凄楚的活在当代的童话。繁重的阅稿任务,这一首诗令我热泪盈眶。

他们能吃掉鹿,但是总不能把那“斑点”吃掉,这时余亮对人性准则存有疑点,因此,他反复咏叹,他几乎要喊把那美丽的斑点还给我。

童心也需要冶炼。余亮首先是怀疑他们吃了梅花鹿,参观结束后也无法辨认,严格讲,疑心还不属于童心范畴,童心在于梅花鹿哪怕被剥了皮,还以为是“脱了校服”,白天里它们还要穿上,继续躺在空旷的下午,余亮发现了构成童心的所有要素。

当代童心的拓展,以余亮的话来说:“要增强童心语言的呼唤功能”。“如果你把鸽子吃了,请把骨头还给我。”这就是童心,“如果你不能恢复它,请你不要改变它”,是儿童对砍伐森林者说话。“叔叔,请不要把我们埋得太深,不然爸爸回来就找不到我们。”这是儿童对要活埋她的屠杀者在叙述父女相思的心愿,我和余亮仔细讨论了,针对上述呼唤的活学活用。

因此,余亮完全具备让一颗童心长成茁壮大树的内在潜质,“阿斯匹林”,我以为是一座山峰的名字,原来是个小药片在陪伴着我们成长,我们吃药,药片越吃越大,什么时候才能吃到完整的药片,懂得整个“初雪”的意义,这是一首顺水而下的壮丽歌典,此处真是摇曳多姿,诗意的完美性几乎无须我饶舌还是情不自禁补一句吧这是余亮内心一个逐渐壮大的思想,我们期待余亮诗中所提到的那场“初雪”覆盖诗坛。


刘春:桃花之结

不知是哪个朝代的姑娘在南国诗人刘春的身上“安放了一朵桃花”后就走了,用桃花的绽放代替心跳,刘春及以前从没有碰到过,其实桃花虽然“鲜艳、饱满”就是不会像“鲜活”那样跳动。刘春生病了,一个“情感之病”里的“之”字。隐约反映了在南国垂荫下长大的刘春性情的硬朗和文儒气息,症结就出在“之”字上,解都解不开。

我在当知青时,昕说有一个“女知青”在悬崖上准备殉情。她把戴在头上棉军帽的帽绳结成死疙瘩,这意思就是说,她落下后她的头上不能没有帽子,她要和心爱的“军帽”死在一起,当人们在草丛里找到已经命绝的姑娘时,她的身边恰恰没有军帽,半山腰的那棵大树伸出腰枝以迎她飘逸之下,偏偏只接住棉军帽而漏掉了她。

棉军帽和“女知青”很难在一起,桃花和“那人”也很难在一块,那人派“桃花”做她的代表,诗歌里称它为“意象”,我国的学术诗争鸣关于“意象”闹得甚嚣尘上,诗坛存在着一种逐渐看淡意象的通病。殊不知最要人命的就是“意象”,可爱的刘春为“桃花”这一经典“意象”所扼,终于生病了。

面前所陈,看上去是诗,却更像病案。而对“意象”症结,很容易引来一大堆诗坛医师诗坛医师比病人多),其诊断大意是忘掉她吧,时光在流逝,到底是遗忘,还是牢记,诊断理论非常实用,如遇大难,就要牢记,如果牢记她,没什么好处,就抹去记忆,活脱脱蹦出另一个人。刘春诗里的“时间”不是在流逝,而是在“尖叫”,我们全体医生被吓得捂住耳朵。

而南方人达到布达拉宫周围寻觅桃花,是无论如何要穿暖和一点才是,刘春在那里先是“跺脚”,后是“看天”,他梦见堆得比天都高的“柴垛”,成为他一生的粮食,“只要柴垛,不顾其余”这一句写得很有灵气,依据风雪砍柴人的提示人一生中能享受到两次温暖,一是亲自劈柴,就能暖流遍身,二是围着点燃的柴禾,那自然也暖和。刘春,是我遇到的一位正在学习劈柴,以冶情结的南国处子诗人。


鲁西西:只剩下快乐

青春诗会结束后乘车返回途中,我向鲁西西表达了下述的想法,人啊,要在呵护下才愿意去做很多枯燥的事情。我们对枯燥的事情认识很狭隘,以为有些事情不枯燥。其实,离开了关爱,诗也是枯燥的,怪不得诗人写着写着不愿再写了。

鲁西西说儿童写算术时,面前总是放几个苹果,如果没有苹果,儿童就觉得算术太陌生,这个世界对我们来说“就如同陌生的算术世界”。听说,鲁西西正在接触圣经圣经作为世界文化遗产是否也像苹果一样被鲁西西捧在手上,她接受了万物都将被洗礼的思想。她重新研究人间算术。因此,鲁西西诗中所写的“穿裙子的小鸡”相互团结的风和吃比萨饼的夫妇都是得到洗礼之后的“再现真身。”这些带翅膀生灵,其精神面貌如同西西所体察,成天快乐,没什么大事可做。没什么大事可做,绝对不要理解成她们不在做事,她们只是溶解掉了做事时刻的紧张状态,她们只剩下快乐,最为感人的是饼只有蒜头大的那么一块,因为他俩变成带翅膀的夫妇,她们还在分,西西明确指出,天使的确能够吃得很少。眼下,西西正在讴歌与她较为亲密的教友情怀。我曾经参观过她们的祈祷会,我不合时宜地抽烟,会上有人说不能抽烟,我出门走出很远,她们专程派人通知我,主实际上允许我抽烟,我很感动,就自愿放弃抽烟,开始吃她们分发的“圣餐”。过了好久,西西说你那天吃的还不是真正的圣餐,只是桔子,闻者愕然。


胡弦:一只爬得慢的海螺

胡弦的诗歌是富有心智的尽管看上去是刚打开不久,他的质疑目光开始搜寻那些躲在暗处,却貌似明亮的我们生活中的事物和道具。胡弦很憨。在青春诗会期间当班长,每天在酒店走廊喊话召集诗人们停止讨论诗稿,去餐厅吃饭。由此我断定,他能与我们生活中的所有人打成一片,但是,他终于发现,他还是不能与每天早晨都要谋面的“镜子”,保持相应主宾关系。“镜子”当然在诗中象征着比较广义的“人事”,依据胡弦的性格,他诗歌的质疑精神,目前尚处在只对“镜子”道具,而不针对人的阶段,我想起自己曾经说过,“我只跟坏思想做对,而从没有跟坏人做对”。因此,我更为理解胡弦。

胡弦说“握手和拒绝,我们都要转过身来”这意思大概就是我们允许让镜子看到的我们在做什么,都还得特意地“转身”,以示镜面,成为优雅的“镜子人”。

镜子当然没那么好,因为镜子“从不记忆”胡弦关于镜子的言说,其内在道理不必深究,此处,反映了他质疑精神的良好开端,先从自家的物件入手,给镜子蒙上黑布,说不定他原来认为许多约定俗成的事理,被他们心智重新荡漾,心智的确从回到“空空如也”的境地开始

这不是我们的猜测,胡弦对公共商店里贝壳陈列也有所感悟,我们都看错了贝壳的意义没那么深远,话又说回来,贝壳不跟大海联系,那又跟什么联系呢或者跟任何事物都无关系,胡弦诗歌中“反意义”的思想,迟早要碰到一点心智障碍,因此,他在召唤“比海浪更有力的拍打”这时,我跟着想到“爬得很慢的海螺,被人抓到了,变成了螺号”。


姜庆乙:失明,将让他懂得格律

姜庆乙是位盲人,诗会期间“弟弟”陪同,他细数脚下台阶,触摸山风有棱,坐亭迎听松涛声。

庆乙以他对世界万物仍具有“光感”的“敏锐感觉”,让一道光穿透世界上的所有形象,他轻而易举获得了“明眼人”需千辛万苦方可获得的诗歌语言真谛,他认为不朽就是一道光,又是一滴墨。“为我和所有的黑夜点睛”回想顾城当年写出,“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来寻找光明”等名句,庆乙的诗在摸索中成长,他抬起头,除了迎接光,他更注意听人在说话。

“绝情的话斩钉截铁,像一把真理的刀子。”

庆乙可能在想,这个究竟对他“作何打算”。是否要用“绝情的话”来取代“不朽的光”。我与庆乙曾经交谈过。我问他在读什么书,他说母亲经常给他朗读萨特的作品,庆乙的母亲,我未见过,她肯定希望儿子要顽强。我想了一想说“对你来说,存在主义是你的敌人,你要战胜它。”因此,庆乙在感恩诗中发问“强迫我挺直胸膛的人是谁”现在我不知道庆乙是否获得了爱,或者获得一种有限的爱,或者他从他光芒万丈心灵底层发现了他在热爱着。博尔赫斯曾经说过“失明,使他懂得了格律。”什么叫格律,就是真理有规律地在固定的地方发出响声,失明的人牢记它曾经去过的地方,牢记茶杯放在什么位置,一种伟大的记忆力使博尔赫斯看到了梦与现实之间康庄正在合拢。而庆乙的诗,有时却是因为他面前的茶杯和道路老是不在固定的位置,是因为现实腐蚀他记下的东西,是因为激愤,他灵气逼人但是,仍可以反过来说,他为激愤所累。

我在想,庆乙在为病人按摩时也许不感到累他接触的不同的病人,但却触摸着大致相同的腿。只要有咳嗽声在床上传来他就信步走过去。这一切都来源于他对周围事态的滚瓜烂熟诗人庆乙在工作之余,还要接触按摩床之外陌生的事物和世界。接触一把把跟手术室刀子不一样的“真理的刀子”凡事不要急躁,要有耐心,要记下去过的地方细分不同的刀刃,这样,庆乙走向陌生地带如同信步走向病床诗人庆乙当有健康的人生,当有爱和被爱的真正开端


雨馨:快放下

雨馨的“米亚罗”,依我看来,很像一幅她捧在手里无限珍贵的圣像画,画上人物是“一半皮袄,一半胸膛”的藏族后生,还有金光四射的苹果树她只取画,而不要画框,毫无警觉地往回走。这时苹果树上传出儿童的声音“快放下”,到底快放下什么就是快放下手中的“米亚罗”之画。

我最近看了一部片子,见有一个探险者从草窝里抱起一头幼狮就往自家的帐篷走。他也听到了童声的警告“快放下”,我瞬间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原来真有一只威猛的母狮为寻哺乳之子正向探险者逼近哩。

雨馨的“米亚罗”如果算是某种精神历程的话,她大致要遇到两方面的危险,首先“见到米亚罗之前,她已病入膏肓”,另外雨馨如果战胜了“米亚罗”设置的艰难险阻从苹果树下取回了“爱情箴言”。她肯定将会引出凶猛的伐树人。

“米亚罗”之诗很像我们看到的大自然完全裸露在毫无遮蔽之中,美丽大自然啊,你为什么那么大,你为什么不躲起来,不让“坏人”发现,但大自然是无限,它怎么躲呢难道是指一片叶子躲到另一片叶子的后面,水躲到水的里面,石头与石头你推我直往后退,那么总有叶子和水还有石头要做出牺牲

“米亚罗”诗的基本完美和基本封闭,我个人认为,较为典型地反映了中国当代新诗编织梦想抵达自给自足,但是中国当代新诗目前尚缺乏类似于“快放下”这样的诗歌口语,对诗歌描述语言的坚实奠基,因而中国当代新诗缺乏基本的人文母题。


张祈:晓白如常

这次青春诗会,当推张祈的诗写得最简单,最好懂。张祈袖手站在诗歌现代主义的语言变异的进程之外,他恢复着一种我们已经久违了的诗歌语言的正常状态。

张祈的诗歌几乎无须解释,他的语言所列举的生活形象总体代表着他积极向上的人生姿态。譬如他写蝴蝶从不用“黑色的灰烬”来指代,他伸出的手指,也不指望通过想象再长出什么枯枝败叶。

参照张祈诗歌语言的老实态度,我跟着想到我们曾一直沿用《鲜红的太阳》这种说法,有一天有人说太阳里有黑子,我们的确被吓了一跳这大概就叫做“震撼力”吧,我也读外国诗,某诗写炮声炸响,不说雷声滚过,偏说“背后咳嗽几声”意在反讽战争制造者的行为轻率千百年来,圣经中所说的红葡萄酒是耶稣的血如要用修饰法说出就是“像耶稣的血一样鲜红的葡萄酒啊。”如此修饰形态一成不变,我相信世界各国人民包括诗人都曾生活在各自的传统语言中间。语言的变异反映了思想的变革和信仰大厦的倾斜,但是我相信,仅有一个隐喻“以血指酒”就足够了,追求诗歌语言形态的恒定,也是所有诗人的最终期待。

如果我盲目的提出张祈的诗歌语言再怪一点就好了,这显然违背作者本人的诗歌理想和写诗初衷,张祈不是没有读过外国诗,他以最为老实的语言对诗坛“怪力神”诗歌现象做出了一个严肃的反驳。


李轻松:仅相信呈现

李轻松会写剧本,她的诗里有明显的道具形态。一个事物是什么样子,取决于用什么样的道具装饰而成。“用黄金装饰痛苦用根须粉饰艺术”先不去问这里的弦外之音,原来在她眼里,一切都是装饰而成。

在舞台上,场景的转换是通过暗场来完成的。我们是黑暗中的观众,听到台上脚步声,椅子倒地声,好像有人在抬钢琴,可灯一亮,场景如新,谁都知道我们亮相之前,是不愿被人看的,生活和人性的暗场时期,在现实中表现为多种形态,人有时在家乡躲着,准备出场,人有时抱病在家却是卧薪尝胆,人在一定范围内看似明亮,但明亮的外围却是深切的暗场,是人和世界的黑暗性。

轻松揭露了暗场形态下的人性面貌,是她生活台词之外的窃窃私语和激越的深情。恰逢轻松赠书,她的诗我爱不释手,我正在研读。


杜涯:仅爱几种树

杜涯的“冬天的柿树”非常值得推敲。有一棵柿树曾经挂满果实,现在已失去红色的叶片,柿子象征她讴歌的人,这个人的总体面貌是孤独。

杜涯的灵性突然发问“北方是什么”简约地说,杜涯认为北方滋养着很多树,她又问“旷野是什么”“旷野居住着很多小动物,而冬天却更为博大,吹拂所有事物。连续的发问里有一个相同的意思,柿子家乡的风光,虽说凛冽,却好歹滋养了各类生灵,使万物存在

这时,杜涯笔锋一转说“柿子树生长在村外,在旷野这边”。这里,柿树所处位置在语言上有些弱化,还不足以说明柿树是生长在“滋养”之外,但我还是读懂了杜涯想说的话,想根于北方的柿树,好像不是生活在北方,柿树成为北方局面的“局外树”。

这无疑象征着某个诗人的精神,表达着杜涯对他的理解和怀念,并同时说出了对北方风光的质疑,杜涯荡气回肠,出语悠悠。

读杜涯的诗要细心,千万不可一目十行,只从一些树的名称的表面意义上扫过。看上去憨厚、乐观的杜涯非常迷恋如旗帜飘扬的银杏树,她是树的呵护人和唱歌者,同时又是树的景仰者,她仅要几种树,她最终将成为守林人。


魏克:呐喊之谜

魏克喜欢嚎叫,他是“一根嚎叫的手指。”风暴中的打桩者也在叫。

魏克有叫喊的习惯,青春诗会期间我们都没有听到他哪怕是轻轻咳嗽一声,他安静的样子很像魏克。

魏克为什么要叫喊,原来他在到处找寻自己。寻找也不见得非要喊出声不可,依据诗中描述,有很多“魏克”将魏克围住,真魏克找不到睡觉的地方,还要躲很多刀子的袭击,如何断定谁是真魏克呢我认为,谁在叫喊谁就是。

“嚎叫”是一个诗歌经典形态。手指被碰破举在空中,这神态有些幽默,也有些委屈状,很为可爱,嚎叫深刻的根源是因为人被扭曲。嚎叫声发自咽喉,俗称“嗓门”,而叫喊声里,恐怕就有一点话语的味道,隐约有些人语。魏克听见打桩者在喊,他“竖起耳朵”,就是要听打桩者喊的是什么歌。须知歌是由叫喊和语言所组成。

魏克是一位喜欢碰撞出响声的诗人。他要向生活喊话,喊话就涉及到魏克必定要告诉我们什么,要听懂他们明确的指令,叫喊声务必要有话语,不过就是话语声大了一点,或者围拢过去,或者我们快逃。这一切魏克都不管,反正我就是爱叫。


哨兵:凝听的蘑菇

在洪湖边上长大的诗人哨兵,一门心思全神贯注地描画着洪湖老实说我没有见过“湖上春雨”就说有那么浪漫了,哨兵也不回答,坐在我面前把诗稿打开又合上,他想说明洪湖的乌蓬是怎么回事,又觉得我没有耐心听,就很轻微地摇摇头好像是说真拿你这个“梁辅导”没办法。

让我的双耳转变成凝听的蘑菇。”“湖上春雨这句诗打动了我为了湖上听雨哨兵消失了,变成了蘑菇。我们隐蔽自己,有时是为了生存的需要,我们爱上了什么,有时生怕与那个东西不一样哪怕自己能变成一点点她的模样,我们都甘愿,不辞劳苦,到头来,还是被大自然警觉的目光发现了,我们被剔除了出去,我们向湖面上望去,为什么有那湖上的一点红,那就是人人在自然中其实并没有多美,游人如织,搞得你心慌意乱。

我得承认,我不大懂自然之美。仅在玻璃内见过蝌蚪,街上见过菱角。哨兵的洪湖诗篇里基本上看不到张牙舞爪的人。他的诗里人很少,也很小,或者干脆如“湖上听雨”里只生长着耳朵,我们仅从审美方面来理解人溶入自然的大道理,是否用心想一想了,当代诗歌人性部分为何如此凸现,为何如毕公然然出走。如此大言不断,我看根本上还不是跟什么“人文主义”有关,我体会很深,内心无所爱人就出现了。当然,我们有时也有点爱,为了爱一个人,也学她的模样去吃菱角,我没吃多大功夫就坚持不下去了,我恨她为什么在我面前放那么多菱角,哨兵的诗令我想到,不懂得洪湖就不得乱说,哪怕连一个新鲜的活蘑菇我都懒得去看看,我说洪湖美,谁相信是真情实感哨兵,洪湖诗人能爱上洪湖,半是天然,半是爱心不易,这点,我得向哨兵学习。

(原载《延安文学》2002年第五期)


作者简介


梁小斌,安徽合肥人,生于1954年,中国现实主义代表诗人、《青年诗人》顾问。1991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著有诗集《少女军鼓队》《在一条伟大河流的漩涡里》《又见群山如黛》,散文集《独自成俑》,随笔集《地主研究》《翻皮球》《地洞笔记》等。他的诗《中国,我的钥匙丢了》《雪白的墙》被列为新时期代表诗作,《雪白的墙》选入了《百年中国文学经典》高中语文教材。1982年《雪白的墙》获全国中青年诗人优秀新诗奖。2000年《我热爱秋天的风光》入选全国通用的人教社高中语文教材第三册。2005年,梁小斌被中央电视台评为年度桂冠诗人。2024年梁小斌获《青年诗人》杂志社颁发的终身成就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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