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晏:另一种恐惧

文化   2025-01-21 19:00   北京  


另一种恐惧

冯晏



白雾


推开窗,白雾游向手,

指甲与琥珀戒面,水分子开始滑翔。

楼顶,尖塔,东正教教堂圆葱头上的十字架,

手指在翻找,在弹奏白色屏障。

没有裂缝可以过放视野,

万物,荒原,天和地,

意念不停钻孔,先放出几只七星瓢虫。

闪电,鸣笛,礼花轰炸都尝试过了,

对待自由如对待魔镜里一个绿精灵。

勒间神经的一只小黑蚁从昨夜一直在跳,

刺痛反复突破,像瓶子里有一束光。



碰到物体上的光


分解一场雪,水滴聚集泥土,

日子被还原时,光,间断性移动。

剩余感、碎片感遍布视觉,

血流分解出空隙。

在冬季,氧气低调存在着,

被剪断、掀翻,白色像心灵逃兵,

每一场雪。铁锹、铲车,

革命者守在窗外。

黎明悄无声息,仿佛被天边铲除,

刺耳声,孤独是不能越过的。

碰到物体上的光,一刹那,

一刹那从无到有,或反过来。




距离

 

刺穿球体的冲动让你所经过的每一片海

每一株灌木,每一杯烈酒都在告别

都构成了你与情感之间半径和迷宫

移动丛林的手牵扯着你与飞禽和昆虫之间的

爱与分寸。每一种野兽都是寂静在先

飘呀飘,巨大气体生成收缩如时间上的寒意

你渐渐成为你所接近过的木头

鸟巢,或一条搁浅港湾的船都不奇怪

每一束促使你变亮的光都来自对黑夜的出逃

海拔与你的眼睛建立了从45度斜角

到90度直角的危险关系

你只是多种可能性中一个转身

每一份存在感都有一个神秘星座

带你落地,每一滴血都将成为一块冰石

午后,你给一只掠过窗前的褐色翅膀命名时

陷入空白,就像词语与新物种一刹那偶遇



另一种恐惧


无窗,黑云,磁场和隧道。

我恐惧裂缝隐藏的金属,

沉默的深处。

恐惧山洞。翅膀俯冲和背地里加速度。

我恐惧季节尾声的苍凉和蹄印,

恐惧巨响,喷射,

流沙与夕阳中迷失的方向和脚趾。

我恐惧密集,满溢,

在都市博弈荒野的交锋处,

那一丛粉碎存在和自我的野菊花......。

我恐惧高光和旋转,

万物空无。我在光中视而不见的石头,

以及麦浪、湖泊和经幡啊,

我恐惧电闪雷鸣,斜坡上的族群,

衰落和中断、人间蒸发,

或一刹那降临,

在灵魂突破生存囚禁之前的每一天,

我是谁。

2018年




深夜的仁寺洞步行街


游客少了许多, 

那些挂饰、木刻以及韩式云纱都累了,

走进自我也从冷清开始,

摆脱,或者被摆脱。

呼吸听见呼吸,

午夜,对流的气体环绕并缓慢扩散。


脚趾被路擦破,

灼热的版图是真实的。

那些店铺从被烤熟的嗅觉里翻了个身,

回到沐浴后的样子。


琴声少了许多,

被黑暗吞下去的白天给世界腾出空位。

古街,让给秋天袭来的一根竹叶,

石头路面反光如水,

影子偶尔交谈像有人划桨。


一个提琴艺人闭目贴近琴曲子:

德彪西《亚麻色头发的少女》。

我付钱的手指触到一个铁罐,

空寂,深不见底。


夜在撒网,

转角,我遇见某一次梦境的现场。

红木窗和老酒吧就是所说的时间之前。

凸起眉毛的古代面具,

陷入玻璃柜。


路灯沉向地面发出吱吱声,

散步属于隐藏的一种,或者治愈。

下水道已流尽噪杂和粘液。

明日,步行街将收留另外的我们。


一个咖啡店牌匾亮着“归天”,

汉字里的夜更深了。

红漆门上预告一个诗歌朗诵会:

通灵——语言在沉默里不断挑战的神。


地心入口的羊头挂在海洋隧道的鱼尾处,

词语像飞蛾扑火。

2017年




现象学 


口罩把满天繁星背后虚构的嘴唇

捂得更严,空气除了穿过防护墙找到爆破音


还穿过疑虑,找到一根可以逃出乏味

向空间攀岩的绳子或藤蔓,你由此紧握的手


并不是愤懑而是要抓到新鲜感

你怀念他并不是因曾经赶路,披星戴月


而是一个人影在心脏上长期发热

你在记忆上来回迁徙像一群野马之一


存在哲学在无序的某一刻与面包,牛奶

和几粒胶囊构成你身体的一致性


从发麻恢复过来的指尖你庆幸又熬过了

疫情时代的其中一晚


日出对于活着就是再次拧干

湿毛巾上的水,你被蒸汽推进梦的更深一层


被蛇形河流,入海口急促呼吸的红兽环绕

无法挣脱,被少年拖回去潜水


浪花露出牙齿并不是世界在某处笑

你所到之处不断在时间里变形,搅动着体内




散步


一只猫轻如树影,绢纸,空气

从林中小路另一端飘来

轻如一片禅意,一层薄霜

它发现了我,便轻轻躲开,像化了

流向草丛深处

左边,树上的红柿子坠落一枚,碎了

它停下,回头,点上逗号

仿佛夕阳下的一朵云

安全意识里的根

有它躲进去的四只小轻足

脊背露出草丛

像被蚂蚁蓬松过的一团细沙

我吸入了它捉摸不定的磁,或者玄思

它躲进我搜寻与轻有关的词语龙门阵

意象将它捧起

一只喜鹊碰落几片白杨树叶

划伤的蓝更低了

这个午后,巨大的寂静正被晚秋深闻、吸入

2019年10月4日





采尔马特小镇




敲钟声,冰川融化声,问路声,
激流轰鸣,眼睛转动声,
一只靴子跳空一片云,神灵赋形,
一丛白发——雾聚雾散声,气体远游声,
寂静,神秘声。
这个午后,音频爆破着小镇上的花瓣,
粉色、红色、金黄色,
色彩慵懒,融化在各种木质建筑的阳台、
窗框和石阶上,
视觉碎片,蝶变,山峰是古老的。

被誉为全世界最美的“冰川之城”,
从来不允许有汽车通过的洁癖小镇
——采尔马特,因纯净而偏执,
造访者的好奇张开着齿轮,
滑雪服,背包,靴子,与小镇丝丝入扣。
阿尔卑斯山4000米以上的山峰环绕它,
朝圣,仰望,一块爆发虔诚的高原营地,
延伸着冰川、峡谷、裂缝,
意识的边界。

小镇中心,登顶失败者的墓碑又增加了,
英雄是静默的,不同语种的碑文,
德国、意大利、法国……有人在读,
植被和花束,
四周海拔高度不等的木屋宾馆,也是静默的。

这个午后,光与风搀扶,云雾移动山体。
红色国旗,白色十字,瑞士不停变形,
黄色州旗上的怪兽,标识在飞,
化作迷雾的昨天那场雨,
或许今晚将重回屋顶,窗棂,唤醒夜。
傍晚降临,睫毛站立着,
向马特洪峰4780米处致敬,之后,
睫毛依然站立着。

我与陈依达,乘苏黎世方向开来的火车,
直接降临至蒙特凯文宫酒店露天咖啡厅,
小街尽头,两杯拿铁,
坐在阿尔卑斯山脉倾斜的右肩上,
一缕清新舞蹈在鼻腔,肺叶,
迎着铁路,穿山隧道,冰水河,
今晚,将在小镇留宿。

这个长1500米,宽400米的小镇,
马特洪峰像一枚倒过来的钟乳石,
在街上被出售,纪念品店的墙壁,
体恤胸前,巧克力包装盒的正反面,
旋转书架上的明信片,冰箱贴,
除了表现,朝圣和仰望也在。

等时间,等云雾离开马特洪峰尖顶,
等露出制高点,一刹那,
等与峰相见,对视、拍照,
等语言关系学中的多种可能性,
夏日与冰川之上,一场仪式周围拥挤着云,
等魔幻现实主义的自然演绎法,
等超现实主义。
古铜色的陈依达,我肤色的镜子,
感谢光所构成的皮肤隔离层,
所谓含义、作用,以及隐喻和象征,
此刻,都可以放过词语了,
反讽正过来,辽阔、粗粝、无意义,
体内的铁,任由万物直接沉淀。
长1500米,宽400米的高原小镇,
马特洪峰偶露的尖顶,
像一枚倒过来的钟乳石遍布在纪念品店,
旋转书架上的明信片, 冰箱贴,
T恤的水印、巧克力包装盒图案,
云端和仙体,只需表现,被爱命名。

2019年9月12日(与诗人陈依达同行)





铃儿响叮当


今夜,雪花像一些小飞碟从一首《铃儿响叮当》的音符飞起
知觉冰凉,脸颊和双耳滚动的水滴冰凉
你发现身体经络里隐藏了航海沿途的位置
和西伯利亚冷空气移动坐标的位置
土地,几口老井
今夜在形容白雪消融的词语里隐藏得更深
犹如静夜与植物摩擦,比呼吸更轻
铃声相撞轻轻穿透的
有金属,瓷器,银针,珠帘和冰凌
有白胡须,雪域高原
红蜡烛,绿火焰,青苹果,转动礼物的圣诞树
街角那座小教堂就是一顶白色绒球下的红礼帽
今夜,空间已被填满
一首圣诞乐始终煽动着一只沾满金色汁液的小蜜蜂

2019年12月25日



焦虑像一列夜行火车

失控之前,梦中的方向盘突然移进另外一双手
金属的,转向一条铁路尽头的荒漠地段
沿着“不限速”,惯性,冲刺
你还看见“无人区”石头发光而刺眼的新视觉
飘移感,有风暴穿过
轰鸣仿佛从一颗镂空的白色头骨传出
夜行列车,起伏的肺,心脏的韵律
担心窗外,那些暗示地震的棉花云、排骨云
24小时内灵验,裂开,塌陷
感知和预知搜寻着经验
你还看见财富在贫穷幻觉里开party
哆嗦是你身体舞蹈的一部分
寒冷从未离开
夜空斜挂,人类是最暗的
香水给混杂气味留出了一条缝隙
被激情刷空的黑色信用卡挂满途中枫树林
深秋匆匆送走落叶的嘟囔声
经过一座湖面斜拉桥,护栏脆弱易断
今天,又一场暴雨预警
诗句里一些与安全有关的意象
将用于祷告,或者住进去
存在感里有一些旧概念:“无聊,乏味”
一时被焦虑塞满了,变成新的
你被水果刀切中食指后那枚创可贴越裹越紧
插在苹果汁里的那根吸管越吸越空
虚无只是被再生事物挤出去的修辞学
担心草丛里茂盛的多角虫
即将在暴雨里灭绝
灭绝是焦虑里最深处的荒野无人区
一只苍蝇,被你反锁家中
之前一连数日,你始终喂养它
允许亲近脸颊,停靠胸前,手臂
任意抚摸食物
你尝试喂养着不同的生存方式,像对生命谄媚
整个宇宙在你耳鸣里飞舞着黑蜘蛛
车窗外,弯月右侧有一个类似星星的未知天体
发亮,平移,正在窥视
电波,磁场,发麻的腿。梦被盗
鸣笛,最后一条隧道的尽头吐出了车尾
有陌生人伸手来轻摇你的左肩
即将到站了,蒙古
你担心离边界线越来越远,心还在下滑
犹如世界也处于焦虑本身,正与你同行
2019年11月6日17时



体内的词
 ——献给西尔维娅·普拉斯

从语言裂缝里又一轮日出投进深海
抓到并举起黎明的那双手,随后又从
你体内的词:“透亮若纳粹的人皮灯笼”抽回
从云层灰暗处透出一块幽蓝
点亮你头顶一盏蓝光灯并从银河系照下来
恰好罩住你“宛如犹太人的亚麻布”的句子
虫鸣像一场暴雨,一条条,具有锥子般的骨头
是出自你体内反复刺痛情绪制高点的词
你被反复搁置在一个钢化玻璃的空间内
像金钱豹被困于笼子
这句“酸腐的呼吸”强化了你另一些否定性人生观
“鼻子、眼窟、满口齐齿”
无缘由抹去肉体,你尝试以“我又干了一次”
暗示潜在的透彻性和一场精神气焰
你在一首《拉扎勒斯女士》诗中
折断语言之根:“好一团千头万绪的纤维”
火山从你指尖喷发,茉莉花香从毁灭飘来
通过煤气你隐喻了所蔑视的看和听
小屋子终于被你关掉宇宙
你写道:“我一晃就关闭了自己,象海贝”
“摘除我周身的蛆虫,仿佛粘乎乎的珍珠。”

(注:诗中引号内所引用的普拉斯的代表诗作《拉扎勒斯女士》中的句子,均摘自于李震的译本。)

2020年10月26日(飞机上)



加勒比海日出

凌晨五点,一道殷红裂缝撬开轩窗,
我起身跑出睡眠,
甲板像落上一条失控的鱼。
舱内的狭长走廊、绿色地毯,
以及透明玻璃的钢制拉门迅速脱落于身后。
海浪发出夜的青涩,
局部漩涡时而像刚退掉硬壳的核桃。
我的灵魂总是冥冥中忽然遇见偷袭者。
远处,巨大的孤独在移动,
风向我披肩上的花朵围绕过来。
袭击或者拥抱,只要带着光。
东方,日出位于天边的位置还未确定。
云层昏暗、浓密中有嘴。
上午天气能否阴转晴还未确定。
加勒比海与北大西洋在西半球一段水域
如伴侣左右同行,
前方与墨西哥湾交汇还有几英里我不确定。
感知与先知在脑细胞哪一个节点重叠?

天边,一根树枝升起,
粉红色火焰点亮一朵云的碎片,
顶部纤细,根茎喷发出的热能,
我的指尖已收到。
东方布满我的指尖,
太阳出现了。
目光引擎上的黎明亮了,
打火机棉线上的黎明亮了,
造血器官内部的黎明亮了,
我拿什么比喻最极端的光降临体内?
宇宙隐匿于神秘主义,
犹如惊呼。
一条红丝绒拉长海平线,云移动光,
寂静成为另一种喧嚣。
右侧,有香气飘来,
空椅子多出一位戴黑色礼帽的中年男子,
他的国籍隐匿于手中
一杯热咖啡散发出的白雾。
他身体正面映出的海洋辽阔而真实。

我走动,比轻更轻,
绕开一切,选择更接近与太阳构成直角。
逆光中,一只船从东面驶来,
缓慢移进太阳体内。
并未停留,继续向西……。
电子屏在甲板中心被点亮,
西班牙语Buenos días“早安”的右下方,
面包、奶酪、火腿和果汁的静物摄影,
暗示着“饥饿”这个词。
船头传来鸣笛,
人群与时速都未受到惊扰,
梦境还沉入在不同房间的精神现象学里,
沉向谜底。
早上七点,除了又有一对老夫妇搀扶着
出现在甲板楼梯口,
赶上日出尾声,
还是无人起床,无人洗漱,
生活只是谜语的开始,情节断断续续……。 


一百年以后

一百年以后,时间是扭曲的梯子,
废弃了攀爬和触摸。
是一个人播放月光曲时,
头发竖起所接收到的能量。

一百年以后,冥想变成气流,
低飞而聆听。写作是蛇脱掉的皮。
如果幸运,词语可以穿过鳞。
龙卷风袭来一只拖鞋,
嗅觉吸附着继续逝去的一切。

一百年以后,恐惧留下集体潜意识,
通过自尽的蝉。
空门石阶上闪过一只猫,
前世偶尔惊现。
我在不同医院咳嗽,
孤独的轰鸣声不时激活喉结和耳膜。

一百年以后,诸神在我书房走动,
我的指甲骨灰从悬念刮起,
苦难在记忆里卷一根绳子,
或者拉直一根铁丝,不停穿过……。



冯晏,版诗集《冯晏抒情诗选》《原野的秘密》《看不见的真》《冯晏诗歌》《纷繁的秩序》《镜像》《碰到物体上的光》《内部结构》《刺穿冰层抵达水》以及诗丛诗集《吉米教育史》《与从前有关》《边界线》《小月亮》《意念蝴蝶》《焦虑像一列夜行火车》等。

原乡诗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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