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奖诗人 | 布罗茨基:我要开始讲话,当我烦透了黑暗

文化   2025-01-19 19:01   北京  



从市郊到市中心


我又重访

这个心爱的地区,有很多工厂的半岛、

作坊的乐园和工场的世外桃源,

内河轮船的天堂,

我又喃喃自语:

瞧,我又在儿时的家园。

瞧,我经过小奥赫塔跑着穿过一千个拱门。

我前面有一条河

在石炭的浓烟下一望无垠,

背后是一辆电车

在完好无损的桥上隆隆驶过,

于是砖砌的围墙的压抑

骤然开朗。

日安,我们又重逢了,贫穷的青春时代。

郊区的爵士乐在欢迎我们,

你可以听到郊区的小号,

头戴黑色软帽的金色

新奥尔良爵士乐队美好、优雅,

不是灵魂也不是肉身——

是谁的身影俯在亲爱的留声机上方,

仿佛萨克斯管掀起你的衣衫。

围着鲜红的围巾,

披着斗篷杂处于盛装者之间,

你引人注目地站在

桥上,贴近逝去的岁月,

把未喝完的柠檬水杯子

紧紧地捂在脸上,

而身后联合工厂的亲爱的喇叭在怒吼。

日安,我们就这样相逢了。

你,青春时代,多么空虚:

邻近的新的晚霞

把火红的画面赶向远方。

你多么贫穷。多少年,

白白流逝。

日安,我的青春时代。天哪,你多么美好。

一群猎犬在结冰的丘陵上无声地飞奔,

在一些红色沼泽地之间

响起了火车的汽笛声,

出租汽车飞快地驶上

空无一人的公路,

消失于疏林炊烟,

而山杨仰望着云端。

这是我国的冬天。

现代的电灯用它呆板的眼睛瞪着,

在我面前,成千的

窗户亮得令人目眩。

我提高自己的叫喊声:

以免声音撞上楼房,

这我国的冬天终于一去不复返。

不会难受得要死吗,不会,

我们找不到它了,不找了。

从出世起

我们每天都不知在走向哪里,

仿佛远方有谁

在新建筑里十分出色地演出。

我们四散奔走。只有死神在召集我们。

可见,并没有离别。

存在着大规模的聚会。

可见,有人会在黑暗中

突然搂住我们的肩膀,

唉,一片黑暗,

于是在一片黑暗和寂静中,

我们都一起站在寒冷、闪光的河流上。

我们的呼吸多么轻松,

因为像植物一样,

我们会成为

别的生命中的光线和阴影

或不仅如此——

因为我们永远在逃匿,

将丧失一切成为死亡和天堂。

我又在那同一个

幸福的乐园走过——从车站往左拐,

在我前面奔跑的

是双手掩面的现代夏娃,

俊美的亚当

出现在远处的拱门下,

涅瓦河的风在到处悬挂的竖琴里呜咽。

在新建筑的黑—白乐园里

生活是多么匆忙。

蛇盘绕着身子,

而富于英勇精神的天命寂然无声,

人工冰山

在喷水池旁悄悄地闪烁,

早晨的雪在回旋飞舞,汽车在不倦地飞驰。

难道不是我,

被三盏路灯照着,

多少年来在黑暗中

踩着弹片在废墟上逃跑,

而天光

也在起重机旁翻腾

难道那不是我?这里有了某种永久性的变化。

新人当政,

无名无姓、完美无瑕、大权独揽,

照耀在祖国的上空,

浅蓝色光芒四射,

而在猎犬的眼里

路灯闪现——只是开端,

有人总是独自走在几栋新屋旁。

可见,没有离别。

可见,我们只是徒然地请求

自家的死者宽恕。

可见,那样的冬天不会重新出现。

只剩下一条:

平安地走过人间。

不可能掉队。赶超——这才是可能的。

我们正匆忙赶去的地方,

这个地狱或天堂的一席之地,

或干脆就是一片黑暗、

黑夜,这一切都无人知晓,

亲爱的国家,

这是经常歌颂的主题,

这不是爱?不,这难以言表。

这就是永恒的生活:

惊人的大桥,经久不息的发言,

驳船的航行,

爱情的复苏,往事的忘却,

轮船的灯火

和商店橱窗的辉煌,远处有轨电车的叮当声,

你的肥大裤子旁冷水的拍溅声。

我祝贺自己

有这早年的发现,有你,

祝贺自己

有惊人的痛苦遭遇,

有这奔流不息的河,

有这美丽的山杨衬托的天空,

能为商店里缄默的人群记述损失。

你不是这些地方的居民,

不是死人,而是经纪人,

完全是独自一个,

你最后大声讲到自己:

谁也不认识,

认错了人,忘了,受骗了,

谢天谢地,这是冬天。可见,我没有回到任何地方。

谢天谢地,我是个陌生人。

在这里我不能指责谁。

一无所知。

我走着匆忙赶路

现在我多么轻松,

因为我无需向任何人告别。

谢天谢地,我留在地球上而没有祖国。

祝贺自己!

不论活多少年,我什么也不需要。

我将活多少年,

就为一杯柠檬水奉献多少年。

我回来多少次——

不过我不再回来了——仿佛要锁上家门,

就为了石砌的烟囱和犬吠声所引起的乡愁奉献多少次。

1962年


娄 自 良 译




丘陵


他们喜欢一起

坐在丘陵的斜坡上。

从那里他们看得见

教堂、花园、监狱。

从那里他们见到过

长满青草的池塘。

把凉鞋扔在沙地上,

两人在一起坐着。

双手抱着膝盖,

他们望着云彩。

下面的电影院旁几个

残疾人在等候卡车。

斜坡上一个洋铁罐

在一些碎砖旁闪着光。

银行的粉红色尖顶上方

一只乌鸦在盘旋、啼叫。

市中心汽车在

三座桥上驶向银行。

教堂里响着钟声:

一名电工在那里娶亲。

而在丘陵这里万籁俱寂,

凉风拂面。

四周没有警笛声,没有叫喊声

只有蚊子的嗡嗡声。

那里的青草被压倒,

他们总是坐在那个地方。

到处是黑色的斑点——

食物留下的痕迹。

母牛们老是用舌头

舔着这个地方。

这件事尽人皆知。

不过母牛毫不知情。

烟蒂、火柴和餐叉

被沙土掩盖着。

被脚尖踢开的

玻璃瓶在远处显出黑色。

一听到哞哞牛鸣,

他们便下坡向灌木丛走去,

随即默默分手——

正如曾默默地坐在那里。

——

他们从不同的斜坡往下走,

偶尔侧身而行。

灌木在他们面前合拢,

随即又分开。

皮鞋在草地上打滑,

石块间闪着水光。

一个来到小路,

另一个在同一瞬间来到池塘。

晚上有几个婚礼

(似乎是两个)。

下面的草地上出现了

十件衬衫和连衣裙。

晚霞已渐渐消隐

把乌云吸引到自己跟前。

雾气从大地上升起,

而钟声依旧。

一个唉声叹气、脚步踉跄,

另一个吞云吐雾——

那天晚上他们沿着

不同斜坡走下丘陵。

沿着不同的斜坡走下去,

他们之间的空间在扩大。

而他们那可怕的叫声

同时使空气为之震颤。

灌木丛猛然分开,

灌木丛突然分开。

灌木丛仿佛被惊醒,

而它们的梦境可怖。

灌木丛呼啸着分开,

仿佛天崩地裂。

他们各自面前出现了两个人,

手里微微摆弄着铁器。

一个被斧子劈了,

鲜血流了几个小时,

另一个由于心脏破裂

当即丧命。

凶手们把他们拖进小树林

(他们的手臂上淌着鲜血),

抛进了杂草丛生的池塘。

于是他们又在那里相逢。

——

新郎们还在摸索着

挤向餐桌旁的座位,

牧人们就带着这

可怕的消息来到了广场。

乌云密布

闪耀着晚霞的光辉。

母牛站在灌木丛里

贪婪地舐血。

一名电工在斜坡上跑,

内弟也跟着他来到灌木丛。

新娘怨恨地独自

站在下面的花丛里。

一个老妇人披着方格花呢披巾

在她前面编织绦带。

而醉酒的来宾

都紧跟他们的足迹向丘陵奔去。

树枝在他们脚下噼啪作响,

他们在飞跑,仿佛陷入谵妄。

那些母牛在灌木丛里哞哞地叫,

也很快地走向下面的池塘。

突然大家都清楚地看到

(四周暑气熏蒸):

碧绿的浮萍中有一个黑洞

好像进入黑夜的门户。

——

谁能从那里抬起他们,

从池塘的水底拉上来?

死神像水一样在他们的上面,

水在他们的肚子里。

死神已经在每句话里,

在缠绕着草茎的藤蔓里。

死神在被舔尽的血里,

死神在每一头母牛里。

死亡在徒劳的追捕里

(似乎在寻找小偷)。

从今而后这些母牛的奶

将变成红色。

在红色的、红色的车厢里,

来自红色的、红色的轨道,

在红色的、红色的牛奶桶里——

要给红色的孩子们喂奶。

死神在嗓音和眼神里。

死神占满衣领。——

城市这样回报他们:

死神对他们而言异常沉重。

必须唤醒他们,但愿吧。

可是怎么战胜忧伤呢:

如果凶杀发生在结婚的日子,

牛奶就会变成红色?

——

死神——不是露水中

带着镰刀的可怕的骷髅。

死神——就是我们都

站在其中的那个灌木丛。

这不是葬礼上的哭泣,

也不是黑色蝴蝶结。

死神——这是乌鸦的叫声

黑色——指的是红色的银行。

死神——这是一切机器,

这是监狱和花园。

死神——这是所有的男人,

他们都吊着领带。

死神——这是浴室、教堂、

家家户户的玻璃——毫无例外!

死神——这是和我们同在的一切——

因为它们——什么也看不见。

死神——这是我们的力气,

我们的劳动和汗水。

死神——这是我们的血管,

我们的灵魂和肉体。

我们不再走上丘陵。

我们的家里有灯火。

不是我们看不见灯火——

是灯火看不见我们。

——

玫瑰、老鹳草、风信子、

芍药、丁香、鸢尾花——

它们的去处是可怕的锌板棺材——

玫瑰、老鹳草、水仙、

百合,好像木蓝叶粉,

它们的香气馥郁而强烈,

紫罗兰、春兰、紫菀、

玫瑰和一束麝香石竹。

我请求把它们送往河岸,

让它们听天由命。

要把它们扔到河里,扔到河里,

河流会带着它们去森林。

去黑森林里的支流,

去黑森林里的人家,

去死气沉沉的低地沼泽地带,

乃至更远——波罗的海边的丘陵。

——

丘陵——这是我们的青春期,

我们驱逐它,由于不了解。

丘陵——这是成百的街道。

丘陵——这是大量运河。

丘陵——这是痛苦和骄傲。

丘陵——这是天涯海角。

在丘陵上走得越高,

看到的远方丘陵就越多。

丘陵——这是我们的苦难。

丘陵——这是我们的爱。

丘陵——这是呐喊、呼号,

它们走了,又来。

光明和无边的痛,

我们的忧伤和恐惧,

我们的幻想和苦楚,

这一切——都在丘陵的灌木丛里。

丘陵——这是永久的荣耀。

总是把权利置于

我们的苦难之上。

丘陵——高于我们。

总是看得见它的巅峰,

在无边的黑暗之中也看得见。

永远,昨天和今天

在斜坡上走动。

死神——这不过是平原。

生活——是丘陵、丘陵。

娄 自 良 译



在旷野扎营


现在列宁格勒的希腊人那么少,

所以我们拆了希腊教堂,

要在空地上建造

音乐厅。这样的建筑

少点儿美好的前景。不过,

有一千多个座位的音乐厅

也并不那么令人失望:这是一座殿堂,

而且是艺术殿堂。怪谁呢,

声乐技巧竟然比信仰的旗帜

吸引着更多的观众?只可惜

现在我们从远处

看到的不是正常的穹顶,

而是不成体统的平面线条。

不过说到建筑物结构不成体统,

那么人并不着眼于此,

而往往着眼于不成体统的结构。

我清楚地记得,教堂是怎样拆除的。

是在春天,而那时我恰巧在

走访住在附近的一个

鞑靼人的家庭。一看

窗外就是希腊人的教堂。

一切都从鞑靼人的谈话开始;

后来谈话就受到一种声浪的干扰,

起先与话语声交融在一起,

不过很快就——淹没了话语声。

一辆挖土机驶入教堂的小花园。

吊杆上挂着铁锤。

墙壁开始慢慢地屈服。

不屈服才怪呢,假使你

是一堵墙,而在你面前的是——破坏者。

何况挖土机可能认为

墙是无生物,

在某种程度上类似于

它自己。而在无生物世界

照例不会彼此还击。

再说了——那里还聚集了自卸卡车、

推土机……有一次很晚的时候

我坐在教堂壁龛的废墟上。

在教堂塌陷的地方露出了夜色。

于是我——通过教堂的这些窟窿——

看着驶走的有轨电车、

一行昏暗的路灯。

一般在教堂里看不到的东西,

现在我却能通过教堂的棱镜看到。

等我们不在了,准确地说——

在我们身后的某个时候,我们的地方

又出现这样的一些事,

凡是认识我们的人都会大吃一惊。

而认识我们的不会太多。

正是这样,狗总是按原有的记忆,

在老地方跷起一条腿。

围墙早已拆除,

可他们想必还在想念围墙。

他们的幻想把现实一笔勾销。

也许土地还保留着一种气味:

柏油路克制不了狗尿的气味。

而对他们来说,这不成体统的宫殿算什么!

他们要的是这里的小花园,对你们说吧——小花园。

人们觉得这是显而易见的,

狗却漠不关心。

这就叫作:“狗的忠诚。”

如果我有机会严肃地

谈起世代相传的柏油路,

那么我只相信这条柏油路。

不如说只相信那些能感觉到气味的人。

现在列宁格勒的希腊人那么少,

一般地说,在希腊境外都很少。

至少为了保护

信仰设施就觉得人不够,

谁也不要求他们信仰

我们的设施。应该说,

给民族画十字是一回事,

而戴十字架就完全是另一回事。

他们有一个天职。

却未能履行。

未耕的田地杂草丛生。

“你,播种者,要保管好自己的木犁,

而我们决定,我们何时收割”。

他们没有保管好自己的木犁。

今夜我望着窗外

在想,我们来到了哪里?

我们离什么更远:

是离东正教还是希腊化时代?

我们亲近的是什么?那里,在前面的是什么?

现在有另一个时代在等待我们吗?

若是,我们共同的责任又是什么?

而我们应该为这个时代作出怎样的牺牲?

娄 自 良 译



耶稣纪元


省城正在庆祝耶诞节。

省长官邸装饰布置

檞寄生树,门口冒着烟火。

巷道里人群到处熙来攘往。

欢乐、懒散、污秽、喧嚣的

群众簇拥在官邸后面。


省长病了。他躺在

卧榻上,裹着他服务过的

山城出产的围巾,他念头

转到他的妻子和秘书

正在楼下大厅接待宾客。

他并不真正嫉妒。此刻


对他更重要的是要在

装病中休养、梦想、拖延

调职首都。而由于

他明知群众根本不须要

特准就可以放公假——

同样理由他甚至容许


他的妻子不贞。如果倦勤

来袭不会折磨他,他会

怎么想?如果他受到爱戴呢?

一阵寒颤流过他的双肩,

他挥走这些恶兆的念头。

大厅里狂欢平静下来


但没有停止。喝得醉醺醺然的

部族领袖冷晶般瞪视着

如今没有敌人踪迹的远方。

他们咬牙切齿,表示愤怒,

挤出一丝笑容像轮子

急急被煞车停住——而仆人


正为他们端来食物。在他睡眠中

一位商人叫嚷。听到断续的歌声。

省长夫人和秘书双双

溜到花园里。而墙壁上

帝国老鹰,像蝙蝠,眈眈俯视,

争食省长的心肝。


而我,身为作家,浏览世界,

骑驴横越赤道,

在酣睡中的山岗眺望窗外

想到我们悲伤一致无二:

皇帝不想看到他,我不想

被我的儿子和辛席雅看到……。而我们


我们在此腐朽。自大不会提升

我们的苦命到保证的水准

说我们是依造物主的形象所造。

坟墓使万物同化。所以

只能在我们生前多彩多姿!

到底什么理由要我们冲出官邸,


我们不能评论祖国。正义之剑

会疾速刺杀我们个人的羞耻:

后裔、权力、都在强力的手中……。

船舶不能航行,真好!

海洋正冰冻,真好!

云中鸟儿太弱承担不起


累赘的骨架,真好!

这些事,没有人会责怪。

但或许我们的体重

确实与它们的声音成比例。

所以,让它们飞到我们祖国。

所以,让它们对我们呼叫。


我的国家……外国朋友们,

来访的辛席雅,正俯身

马槽像是当今的东方三圣。

圣婴在熟睡。一颗星在闪耀

正像冷盆下方的煤炭。

访客们,不抚摸他的头额


把荣光改为虚构的光晕

闲话搬弄处女受胎,

神父默默无言走过去……。

官邸空了。每层楼都熄灯。

一层,再一层。终于,最后一层。

整座官邸只剩两个窗口


还亮着:一个是我的窗口,我背向

火炬的光芒,望着月盘滑过

疏落成长的树梢,看到辛席雅,

雪景;另一个是省长的窗口,

他整夜悄悄与病魔缠斗,

维持着火光,好看清他的敌手。


敌方撤退。白日微弱的光线

在世界的东方隐隐然破晓,

爬过窗口,慌慌张张

探望里面究竟发生什么事,

而且跨过节庆后的遗迹,

颓首丧气。但继续兀自上路。

李 魁 賢 / 译



诺伦斯凯雅之秋


我们从田里回家。

风把水桶吹得颠倒翻转,

造成柳条乱发飞舞,

穿过鹅卵石堆呼哨着。

马匹,拖着卡在车辕间

横杆上鼓满的酒桶,

突然咬住生锈的犁耙

一副咬牙切齿的模样。


旋风席卷冻霜的酢浆草,

扬着手帕和围巾,抛起

老巫婆的裙裾,把他们

裹得紧紧像是甘蓝菜心。

眼睛下垂,咳出痰,

女人剪裁他们回家的路,

像是沿着不起眼的布边,

踉跄奔向他们的木床。


在专注于剪刀腿部闪亮之间

润湿的眼睛因调皮淘气的

小鬼景象而模糊了,他们

在农妇的瞳孔里舞蹈好像

骤雨急打,仿佛脸孔贴紧

无遮的窗玻璃。犁沟在犁耙

编结下展现。风把一串

乌鸦吹散成惊叫的扣环。


这些景象是内在生命的

最后符号,紧紧抓住

感到近亲的任何鬼怪

直到鬼怪为善而逃跑,

在辘辘转轴的教堂钟声里,

在世界的轧轧金属声中

像是在水道潺潺的逆流里,

在白头翁冲上云霄的飞翔里。


天空俯身下来。肩上的草耙

先看到潮湿的屋顶,

就在远方只是一个山崙

幽暗的山坡棱线突地拔起。

还剩五里路。雨君临

此片受到鞭打的平地,

污垢的靴牢牢黏住

本土褐色顽固的泥块。


李 魁 賢 / 译


爱情


今夜我醒来两次还走到

窗口。灯光落在街道上,

像苍白的删节点,试图完成

在睡眠中说出的片断句子,

但也是缩减到黑暗里。


我梦见你怀孕,尽管

分开生活已这么多年

我仍然感到内疚;而振奋的

手掌在床边爱抚你的肚腹。

好像在摸索我的裤子,打开


壁上的灯。灯泡亮了,

我明白我正要独自离开你,

在黑暗中,在梦中,在此

你平静等待我可能回来,

不想怪罪或责备我


不自然地嫌隙,因为黑暗

可以复原光亮不能修补的东西。

我们结婚,受到祝福,我们再度

成为双背的动物,孩子是

我们裸裎的正当借口。


将来夜里有时你还会出现。

前来找我,憔悴消瘦了,在事情

不明不白之后,我会看到未命名的

儿女。这一次我会克制我的手

不要去探索开关,恐怕


而且感到我没有权利像

影子般离开你们俩,拆掉

遮蔽你们视线的岁月围栏,

不声不响,被真正的光线否定

使得永永远远达不到。


李 魁 賢 / 译


我坐在窗边

致LevLoseff


我说过命运在玩不计分的游戏,

如果你已得到鱼子酱,谁还需要鱼?

哥特风格的胜利眼见就要过关

并使你出头——不需要白粉,或大麻。

我坐在窗边。窗外,白杨。

当我爱,我会爱得更深切。却不常见。


我说过森林是树木的一部分。

如果你已得到了美人膝,谁还需要她本人?

现代世纪扬起灰尘的疾病,

俄罗斯人的眼睛注视爱沙尼亚尖塔。

我坐在窗边。料理已做好。

我在此幸福。但不再有好日子。


我写过:灯泡怀着恐惧凝望地板,

而爱,做为动作,缺乏动词:零

欧几里得认为是变成消失的小数点

不是算数——是时间的空无。

我坐在窗边。我坐着坐着

青春回头。有时我微笑。或吐口水。


我说过树叶会毁掉苞蕾;

丰收物落入休耕地——废物;

在平坦的田地上,无遮的原野

大自然徒劳挥撒树籽。

我坐在窗边。双手握紧双膝。

我沉重的影子是我蹲下的伙伴。


我的歌变调,我的声音嘶哑,

但至少没有合唱团可以唱回去。

如此话题活像没有报酬的尴尬收割

没有人——没有人的脚搁在我的肩上。

我坐在黑暗中的窗边。像快车,

波浪般窗帘后面的海浪澎湃。


这些二流岁月的忠诚议题,

我得意地承认我最精彩的理念

是二流的,未来可能当做

我对抗窒息斗争的胜利品。

我坐在黑暗中。难以指出何者

糟糕:黑暗的室内,或室外的黑暗。


李 魁 賢 / 译


静物


死神会莅临,运用你的眼睛

——帕韦泽



人和事物都拥进。

眼睛会被人和事物

打肿或伤害。

不如在黑暗中生活。


我坐在木凳上

观看行人——

有时是全家人。

我烦透了光线。


这是冬季的月份。

年历上的排首。

我要开始讲话

当我烦透了黑暗。



时机到。我就要开始。

从什么开始无所谓。

开口吧。不如讲话吧,

虽然我也可以装哑。


那么我该说什么呢?

我该谈些空话吗?

我该谈昼道夜吗?

或谈人?不,只谈事,


因为人一定会死。

大家一样。连我也是。

所有空谈不成买卖。

像挡风墙上的字迹。



我的血液极冷——

那种冷令人畏缩

甚于冰到底的河流。

人不是我的事。


我讨厌看他们。

接枝到生命的大树,

每张脸牢牢黏住

不能撕开释放。


心理憎恶的一些事

显露在每张脸的形态。

有些事像人的谄媚

相当不可理解。



事物更为好玩。它们

外表既不善

也不恶。而它们内面

透露不好又不坏。


事物的核心干枯。

尘埃。钻木器。以及

脆蛾翅、薄壁。

手的感受不舒适。


尘埃。当你开灯,

空空,只看到尘埃。

真的,即使事物

密封得不透气。



这古代的橱柜——

在外也是在内——

奇怪会令我想起

巴黎圣母院。


里面一切黑漆漆。

抹布或主教的圣袍

不能碰触事物的尘埃。

事物本身,原则上


不尝试排净或驯服

本身内部的尘埃。

尘埃是光阴的肉身。

光阴非常有血有肉。



后来我常在

白天睡觉。我的

死神,看来,如今

试图要考验我,


把镜子放近

我仍在呼吸的唇边,

看我是不是忍受得住

在白天里不存在。


我不动分毫。这两条

腿就像是冰块。

纵横的静脉显示蓝调

对衬大理石白的肌肤。



把它们的角度加起来

令我们大吃一惊,

事物从男人的世界掉落

——那是语词堆砌的世界。


事物不动,也不静立。

那是我们的妄想。

每件事物有空间,越此

即无事物可言。


事物可以拆解,烧毁,

割裂,并且破坏。

丢掉。而事物还是

永不会叫嚷:“干!”



一株树。它的阴影,和

土地,被固执的根刺穿。

交错的字母组合。

泥土和一堆岩石。


树根纠葛和交缠。

石头有其私自质量

使其可从通常的

根深柢固释放。


此石坚定。无人能

动它,或把它挺举。

树影抓住一人

像一尾鱼,落网。



一件事物。褐色。

轮廓模糊不清。微光。

如今什么也没留下。

只有“静物”。


死神会来而找到

一个躯体以寂静安宁

映现死神的趋近

像任何女性的容貌。


弯刀、骨头,和骨骼——

荒谬的套装谎言。

宁愿:“死神,来时,

会要你自己的双眼。”



马里亚如今对基督说:

“你是我的儿子?还是神?

你被钉在十字架上。

我回家的路途在哪里?


难道我能通过我的

大门而不先明瞭:

你是死?还是活着?

你是我的儿子?还是神?”


轮到基督回答她:

“不论是生或是死,

妇人,都是一样——

儿子或是神,都是你的。”


李 魁 賢 / 译



湖区


当时,在牙医师发财的地方

(他们的女儿都向伦敦购买奇装;

他们涂漆的钳子高踞招牌上方

夹住常见抽象化得智齿),

我——满嘴废墟,零零落落

甚于任何帕特农神庙——是间谍

腐烂文化的第五纵队尖兵

(我的掩护身份是文学教授),

正住在一所学院里,靠近

最著名的清水湖;我被

指派的任务是要耗损

当地聪明青年的耐心。


那时,我无论写什么都不完整:

我的字行都以一连串点点点结束。

我陷入崩溃,仍然穿戴整齐,

在我床上。夜里我等着幽暗的

天花板,知道看见发亮的星星,

然后顺应自我燃烧的规律,

会闪光——我还来不及立下愿望——

越过我的脸颊,掉落到我的枕头上。


李 魁 賢 / 译



约瑟夫·布罗茨基(Joseph Brodsky,1940—1996)著名俄裔美籍诗人,他对生活具有敏锐的观察和感受力,思想开阔而坦荡,感情真挚而温和。他的诗充满了俄罗斯风味,特别是在流亡国外之后,怀乡更成为他的重要诗歌主题之一。在艺术上,他始终“贴近两位前辈诗人,阿赫玛托娃和奥登”,追求形式上的创新和音韵的和谐。1987年,在他47岁时,以其“出神入化”“韵律优美”,“如交响乐一般丰富”的诗篇,由于他的作品“超越时空限制,无论在文学上及敏感问题方面,都充分显示出他广阔的思想和浓郁的诗意”,以及“为艺术英勇献身的精神”荣获诺贝尔文学奖,成为这项世界性文学大奖继加缪之后又一位年轻的获奖者。布罗茨基已经被公认为20世纪最伟大的诗人之一。

原乡诗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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