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纸
我保持着警觉
纸上的字太过沉重，无数死
成为活的理由，堆成山的无字碑
我的目光掠过
易主的耕田。刮骨疗伤
老屋檐下，新燕不知飞往谁家
它们的心事风无法吹透
一纸空荡荡的白纸
每个人转眼都成了会念咒的观音-----
你被迫交出一切，桥
将身子一拱到底
我看见大雪吞噬了残腿的祖母
我的父亲
如摇摇欲坠的老屋。刚出生的我
是雪地的一行挽联
一张空荡荡的白纸。你看不出
有什么在上面走
夜深人静时
它如春水哗哗作响
清明
总是在梦里扶起你，父亲
一生夹着尾巴做人，硬是把一米八高的身躯弯成了弓
抑或坟头的模样
箭头向内
先于我扎进你的一生
我不能拔出
以免我和你过早分离
狗尾巴草是不是哭泣过
风没有告诉我
你曾说过，天变一次
世道就要动荡一次
高成分的帽子摘不摘下
苦难都受尽
你的坟头前几年已被铲平
如今你的老屋没了，庭院也没了
我是你旧址上新的废墟
Photo by ins@charlotte_vandriel
藏地悲歌
雪域高原的每一个生命
都称得上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海拔
深谷将广阔牧场切开。纵横交错的道路
血管在寒风中断流
草甸子是埋在血管中的春天
一顶游牧帐篷，坐在风的长尾巴上
独自编织鸟鸣
布达拉宫被深邃目光勾勒
风欲揭起高处的瓦楞
高原铺开辽阔的纸张，不等谁来着笔
匍匐的人从黑夜返回
仿佛典藏的草稿
我从久远的物质年代来，未及站稳
已被抽象
天蓝得具体可感
我的孤独与忧伤具体可感
墙
母亲迷信
若有个小病小疼
她会跪在香炉前许愿
似乎神会借她的手摸一下我的额头
百病即除
母亲病了，神却不在
墙体空的像那个把一切砸碎的时代
墙的正中央只有一张伟人像
我们虔诚跪拜
还能有什么办法呢，母亲
我只能抱紧你越来越衰弱的身子
像抱紧你攒了一生的破棉絮
拐杖
下第二场雪时
母亲拄着它到村边
找小花猫
我应该记住那天的雪人
而不是雪
我应该记住雪地上的梅花
而不是猫
我应该记住那条拐杖
而不是树木
它光滑，结实
脱离了绿色
却充满温暖和警示
榆钱
火车路过甘肃
看到很多榆树
想起母亲做的榆叶粥
十多年了
叶片依然停在时光里
说着唇齿相依
抿一下，叶子就绿了
抿一下
粥就滚烫滚烫了
一粥一饭
物力维艰
母亲将日子调剂得
榆钱一般浑圆，灿烂
我和哥哥呼啦呼啦喝
母亲在一旁慈祥地看
如今我在江南寄居
我和故乡的距离
榆钱到榆树那么远
绿到枯黄那么近
雨水夹杂其间
有时淅沥
有时纷纷
像我对一棵老榆树
无法表达的感情
Photo by ins@charlotte_vandriel
颈椎病
我试着让自己的生活
从压迫点中解脱出来
眩晕、刺痛、窒息
死死勒住了我。我拼劲全力
也解不开套索
眼前，无数蚂蚁围攻了一棵
勒满铁丝的树
噬咬的声音，左或者右。
我们可以选择性地看兴浦路
我很快又转回头来
左边逝去的
右边未尽的……
铁丝嵌进太深，我听到它
咯吱咯吱响着
像咬紧的牙关，以此
来对抗有病的时代
那棵榉树的一部分枝叶垂下来
另一部分换了红色新衣
再往季节深处走
就能看到它脱光叶子的枝干
替我向生活伸出脖子
我也试着抬头，拉伸，忍住……
越痛，越得往后仰
才能让突起的骨头
回归本位。好吧
我们和树毫无区别
和天空囚禁的蓝也没什么区别
乌云滚滚，隐隐传来熟悉的咳嗽声
曲曲菜
如果在北方，不死在锄头下
也会被人们做成菜肴享用
分明是蒲公英的姐妹
却未被正确歌唱
现在，它们像我的词语一样安静
究竟遭遇过什么
它们原本该生长在山坡、田野
是否和二十年前的我一样
跨越一条生死线
辗转到了江南
洁白的牙齿支起着
曲曲菜的微笑
我望着前来应聘的那个小姑娘
深绿色的裙摆
Photo by ins@clynchphotos
苦丁茶
爸爸。天真冷
羊肉馅饺子的味道很孤独
我想你
苦丁茶在水中打转的现场有点恍惚
一些浮起
一些还没有落定
恍如昨日浩劫
爸爸。上有天堂，下有苏杭
你和我分住在
谚语两端
说近不近，说远不远
她飘浮在这薄薄人间
种苦丁茶的人走了
苦丁茶很忧伤
叫醒
我一直密切关注
它发出的最早信号
口罩还不能摘下
说话时，薄纱在口上起伏
一双镜片像起雾一样
令人绝望。也勾起人们
对春天的深度理解。不是吗？
花朵注定要饱经摧残
镜片也会被时间纠正
所有的词语
最终得到宽恕
我不清楚到底有哪几种鸟类
也不清楚是哪一只鸟最早
站在枝头啼叫的
在清晨巨大的共鸣中
冷眉语，《左诗》主编，出版诗集《季节的秘密》《对峙》，野马渡雅集成员，现居苏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