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明:定海桥往事⑦|小鸟文学地图

百科   2024-09-05 10:24   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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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们相信他人的存在,如果我们关心,那么我们写下的就有了意义。这是一个非虚构栏目,讲述亲历者的生活,但这生活里折射的往往并不只是亲历者一个人。

本文同步刊发于小鸟文学第四十五卷,为免费内容。

都说人言可畏,陈禾算是领教了。

那天他起得早,骑上小电驴,去“老斋福”吃碗咸菜肉丝面。黄三麻子看见他,大惊小怪,陈师傅,一个人来吃面?

陈禾说,怪吧,我一个人不吃面,吃西北风?

黄三麻子讲,你不是跟美凤同居了吗,为啥不一道来?

陈禾说,啥。

黄三麻子不响了。

陈禾放下筷子,说,再讲一遍。

黄三麻子转头不看他,老板老板,加个浇头,八宝辣酱蛮好吃的。

陈禾离婚时,儿子刚出满月。后来没讨过老婆。那时候,离婚是件稀罕事。陈禾身高一米八几,瘦削挺拔,卖相极好,暗恋者众多。单身四十多年,不免给人说三道四(陈禾恨恨地骂:这帮嚼舌头的)。美凤一个弄堂出生,小陈禾八岁,年轻时相貌不算出挑,过了六十,脸没垮,腰身还在,加上会搭衣服,成为退休女工中的一枝花。从前美凤讲话细声细气,一不小心就害羞脸红。纺织厂做了几十年,喉咙变响,分贝压过细纱机,穿透性极强。25 路车开过平凉路,能听见美凤在家里骂老烟枪。

退休后,陈禾闲不住,约了几个老弟兄,两三天踢一场野球。该放铲放铲,该冲撞冲撞,老队员们身板都硬,火气都大。六十六岁那年,陈禾断掉一根肋骨。儿子发话:以后球少踢,跳跳舞蛮好。陈禾半倚在床上,气势上低了一等,像只偎灶老猫。点点头,于是改跳舞。

弄堂有一帮跳舞的爷叔阿姨。不是广场舞,是正经的交谊舞——慢三,慢四,伦巴,吉特巴。从前有工人俱乐部,定期举办舞会。爷叔阿姨先在波阳公园跳,后来换到内江路写字楼前一片空地,早晚各一场。阿姨花枝招展,爷叔头势清爽,蓝牙音响配上低音炮,嘭嘭嘭蛮扎劲。陈禾小时候跳过民族舞,柔韧、协调性没得说。后来踢足球,人人讲“陈禾踢球像跳舞”。随便啥舞种,道理是一样的。看两遍,心里过一遍,上场一试即会。

知道陈禾舞跳得好,也可能是看中他的清爽,一把年纪了,依然是个帅老头子,附近的阿姨都喜欢找陈禾搭舞。伊就陪这个跳,陪那个跳,雨露均沾,不好怠慢了谁。个别阿姨,跳法跳法,身体贴过来。陈禾一个转身,化解掉对方的贴身紧逼,笑眯眯讲,跳舞就跳舞,不好想东想西,跳不好的。

老早晓得,弄堂里有个小姑娘叫美凤,十二棉细纱车间的挡车工。进进出出,打过几趟照面。后来美凤嫁给小烟枪,姆妈还去吃过喜酒。美凤下岗后,跟着已经是老烟枪的小烟枪在隆昌路卖早点,被城管轰过几次。老烟枪气不过,干脆卖掉早餐车,整天打麻将。美凤在家织绒线,卖给五角场的精品店。小姐妹说,天天织绒线,人要戆掉的,不如出来跳舞。跳了一年多,老烟枪不晓得听谁瞎讲,美凤跟外头男人面孔贴面孔。还讲,美凤跳舞笑嘻嘻,从头笑到结束。乃么穷吵。老烟枪掼了家什,美凤一样一样捡回来。后来美凤就不跳了。再后来,老烟枪倒在麻将桌上,救护车呜哩呜哩开进弄堂。好歹抢回一条命,从此偏瘫在床,歪头淌口水。据说那天老烟枪身下的牌,清一色对对胡自摸。美凤尽心尽力,服伺好几年,送走老烟枪。一个人的日脚实在恹气,这才重出舞林。

问题是,陈禾跟美凤向来清白,井水不犯河水。前奏响起,手搭在一块;一曲将尽,将舞伴送回原处——不好叫人家自己走回去,这个是基本素养。心里赞叹过,跳舞的女人里,美凤算保养不错。也就止于赞叹。有那么一两次,美凤盯牢伊看,陈禾别过脸去。发嗲的女人多了,他没放在心上。


陈禾一个转身,化解掉对方的贴身紧逼,笑眯眯讲,

跳舞就跳舞,不好想东想西,跳不好的。


唐明宝来看他。吃了有半支香烟,陈禾问,最近这阵,外头听到啥言话?

明宝讲,要不是你开口,我都不敢提这事。外头都在传,你跟美凤同居了,有模有样。

陈禾说,册那。

明宝说,格么,我也想多问一句,跟美凤啥时候开始的?

陈禾胸闷。晚饭后出门散步,碰到以前的师傅。师傅八十多岁了,头发不剩几根,正操控一辆电动轮椅,慢悠悠地穿行于助动车的洪流中。陈禾赶紧拦下师傅。不出意外,师傅也听说了。

陈禾说,师傅,一帮赤佬瞎讲,哪能办。

师傅说,伊拉瞎讲,是伊拉的事情,你不要管。

陈禾点头。

师傅说,只要你们两个幸福就好。

到底是师傅哦。他看看笑嘻嘻一张老脸,差点一口血喷出来。

本来嘛,大家住一只弄堂,知道他暴脾气,惹不起。有啥风言风语,顶多背地里嘀咕两句。拆迁一来,乃么好,几十年老邻居像天女散花,一个个甩到南汇、松江、奉贤。用唐明宝的话,叫新一轮上山下乡。另一方面,通信手段前所未有的发达。老浜瓜老嬢嬢关在家里百无聊赖,开始打电话,发微信,传半真半假的桃色新闻。啥人轧姘头,啥人寻小保姆,啥人跟啥人搞七捻三。可以随便讲,放开讲,眉飞色舞,大惊小怪,痴头怪脑笑,起劲得不得了。不必担心有人翻毛腔,甚至打上门来。怎么说呢,陈禾这种男人,一辈子招女人喜欢,总归要付出点代价的。

陈禾反思,群众热衷传他和美凤的谣言,也不是没有原因。那时去跳舞,路上碰到美凤,老自然的,就一起走过去。美凤人爽快,两人讲讲笑笑,比较开心。还有一趟,美凤跑去军工路买菜,鸡毛菜比爱国路菜场便宜。碰到下雨,美凤就给陈禾打电话。美凤发嗲,阿哥快来接我,咯咯咯穷笑。陈禾正在打麻将,说,烦死了。于是大家都看到了,陈禾骑着助动车,把手上挂几包菜,美凤坐在后座,一手打伞,一手搂住陈禾腰身。当时他不觉得有啥,现在想想,肯定被人看在眼里。

平心而论,美凤对他蛮好的。疫情时,他一个人封在二楼房间,邻居有人“阳”了。那段时间,美凤跟一帮跳舞的阿姨,每天晚上出来散步,绕法绕法,总归要绕到陈禾楼下。阿姨们鬼叫,陈师傅,平凉路舞王,阿尔巴尼亚——阿尔巴尼亚是他年轻时的绰号。陈禾探出头,说,做啥。美凤说,不做啥,叫叫侬不可以。阿姨们笑得花枝乱颤。他只好说,可以可以。碰到这帮女人,他向来是服帖的。

晃晃悠悠,一只竹篮吊下来。阿姨们每次都带些好东西,有时是一包香烟,有时是一块咸肉,有时是一只冰冻老母鸡,生怕舞王没吃的。他心中感激,嘴巴一如既往的硬:下回不要再送了,烦人吧。

有那么几次,他站在阳台上,像领袖站在城楼,面朝楼下的群众,一只大招手,又一只大招手。

思来想去,没有别的办法,陈禾去寻美凤。拆迁后,美凤住在浦东女儿家,公交换七站地铁,再调两站公交。揿门铃,美凤开门。

美凤讲,哎呦,今朝稀客。

陈禾笑笑,说,来望望你。

美凤端上茶。陈禾说,女儿呢?

女儿么上班呀,美凤说。

陈禾呷一口茶,外头传,我们两个同居了,你晓得吧。

美凤抱起绒线,头也不抬,说,晓得的。

陈禾气愤道,一天到晚瞎讲。

美凤说,嘴巴长在人家身上,随便讲。

陈禾一呆。

美凤说,他们要是问到我,我就讲,我跟陈禾不但同居,派斯(pass,结婚证)都开好了。

陈禾吓一跳,说,这个好乱讲的。

我怕啥,美凤哼一声,我不怕的,伊拉欢喜听啥,我就讲啥。

陈禾急了,这怎么可以。

怎么不可以,美凤放下手中绒线,侬只面孔金贵,我的脸面就不值铜钿。

陈禾懵了。

我问你,美凤气咻咻,有一趟,我打电话来,夜里跳舞吧。你说,不跳,有申花队比赛。不跳么就不跳。人家兰娣还问我,看到陈禾吧。我讲,陈禾今朝不来,要看申花队。结果过一歇,你领一个小娘皮来了,一连跳好几支。我美凤是没人家年轻漂亮,那你直接讲,骗人有意思吧。要么小娘皮名字叫申花队?


我怕啥,美凤哼一声,我不怕的,伊拉欢喜听啥,我就讲啥。


陈禾喊冤。原本确实没打算,结果朋友一个电话打来,说侄女被人骗了钱,想不开,一天到晚闷在家里。横讲竖讲,好不容易愿意出来跳个舞。朋友说,你带带人家。

哼,就你良心好,美凤冷笑,“我跟美凤,不可能的”这句话是你讲的吧。

陈禾冷汗下来。

美凤说,我美凤不缺一条胳膊,不少一条腿,卖相也还可以,年轻你八岁,哪一点坍板了。喏,人家讲喏,陈禾不要美凤。传出去,我美凤面子要吧。

事情他是记得的。几个男人站在一起吃香烟。这种场合,男人总归要吹吹牛皮,显得自己很老卵一样。讲法讲法讲到女人。有人说,小金桂离婚了,说着拿眼睛瞄陈禾,意思陈禾可以出手。另一个人说,小金桂不算啥,腊梅单身好几年了,老底子啤酒厂厂花,不比小金桂登样。陈禾心想,这两个女人,一个身材走样,另一个是赌鬼,通宵不下麻将桌,不免有些恼怒。表面只笑了笑,不作回应。这时有人提到美凤。“我跟美凤,不可能的”就是在这种场合讲出来的。没说出口的一句是,“要是不在一个弄堂,倒可以考虑”。多少年邻居做下来,难免被人家讲,他陈禾老牛吃嫩草,吃的还是窝边草。难为情吧。

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天地良心,他陈禾半点没有嫌弃美凤的意思。他还记得在场的几个,梅林厂的阿跷,十七棉的长脚,造船厂的嘎亮,开棋牌室的贵宝。不晓得哪只瘟生管不住嘴,把男人间的秘密谈话泄露出去。这下讲不清了。

男人嘛,活就活一张脸。陈禾的处世哲学里,面子是顶顶要紧的事情。唐明宝讲他,还是有偶像包袱——道理是对的。从小他就晓得,工人阶级是主人翁,是领导阶级。虽说新社会人人平等,一样是出力气,国营大厂的工人,比起卖小菜的、卖馄饨的、炸油条的、骑三轮车收旧货的,总归要神气一点。就像一块定胜糕,摆在路边饮食摊,跟摆在国际饭店,价钿肯定不一样。长大后他进入工厂,做到八级钳工,实际是车铣刨磨一肩挑。凭技术吃饭,天不怕地不怕,厂长见了也先发根香烟,叫声陈师傅。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杨浦工业产值占到全上海四分之一,全国的二十分之一。大杨浦大杨浦,不是白叫的。从长白到鞍山,从控江路到定海桥,从工农新村到复兴岛,人人昂首阔步——今朝加班,又为国家做贡献。后来时代变了。他身边的工人,下岗的下岗,买断的买断,女人去做家政,男人当保安,要么马路旁边摆张台面,大白天叉麻将,企图赚出小菜铜钿来。近些年,老师傅一个接一个走了。追悼会出来,车间同事吃顿豆腐饭,发发牢骚,各家有各家的不易。但陈禾一直觉得,工厂垮了,工人阶级那股劲不能垮。别人他不管,他还是那个强硬了一辈子的陈师傅。行得正,站得直,一把老骨头响当当。人活着要老卵,老了更加老卵,死掉变成一只死老卵。

离婚后,他不是没有过想法。每天上班,加班,带小囡,忙得团团转。球衣给小囡做尿布,车间边角料组装成三轮童车。小囡大一点,他踢足球,炒股票,养鸽子,斗蟋蟀,香烟吃吃,牛皮吹吹,生活丰富多彩。中间谈过几段不咸不淡的恋爱,均无疾而终。慢慢的,也就习惯了一个人过日子。把自己收拾干净,想吃啥吃啥,挺自在。女人,随他去吧。

老娘查出心脏毛病,他把老娘接来,贴身照顾。每天一早买菜,烧三顿饭。夜里,老娘八点睡下,他躺在外间,细听老娘呼吸声。一旦动静不对,赶紧翻身下床,轻轻摇醒老娘。老娘睁开眼,满头虚汗,他笑嘻嘻,老娘老娘,做噩梦了吧,不要紧的。平常麻将都难得打,不要说谈朋友。倒是老娘不死心,嚷嚷着要给他张罗。他面孔一板,老娘,管好自己身体,不要瞎起劲。


唐明宝讲他,还是有偶像包袱——道理是对的。


算命的瞎子说,老娘晚年享福,但最后的时间,亲人不在身边。他坐在抢救室外面的楼梯上,凌晨四点,听见医生推门,叫某某家属。他冲过去,是我是我。医生说,老太太不在了。不一会,病床推出来,老娘眼角有一滴泪。他晓得,老娘放不下他。俯下身,轻轻替老娘归拢头发,拭去眼泪。老娘就是这样,一辈子操不完的心。

真正动了寻老伴的心思,是前年冬天,弄堂拆迁前夕。一大早,他骑上助动车,去视察刚租下的房子。房子在装修,工人还没来。他突然感觉一阵眩晕,赶紧坐在一只骨牌凳上,背靠着墙,迷迷糊糊睡了过去。醒来时,发现自己在急诊室。医生说,一根脑血管爆掉。要不是工人发现及时,大概就站不起来了。他心有余悸,娘个冬菜,到底是,不服老不行。出院后,儿子媳妇喊他过去住,陈禾不愿意。人家一家三口蛮好的,孙子读高中,正是关键时候,他去轧啥闹猛。继续一个人过,身边连个叫救护车的人都没有,也是有点慌。之前多少人要给他介绍老伴,他从来都笑一笑,当作耳旁风。现在想想,还是大意了。老来为伴,无非是,互相搀扶一程,把日脚过下去。最后,一个送走另一个。只是这么多年,心底的那块地方早荒芜了。现实逼他放火烧荒。他摇摇头,苦笑一声,老了老了,不得安生。

讲到底,是我配不上你,美凤不依不饶。

哪里哪里,是我配不上你好吧。他讪笑,试图哄美凤开心,心里虚的很。太久没跟女人狭路相逢,他恨自己笨嘴拙舌,美凤一发嗔,他就败下阵来。

少来这一套,美凤余怒未消,你怕人讲闲话,我偏跟你作对。我还要去讲,我跟陈禾老早就要好了……

他汗如雨下。突然心一横,像下了某种决心。格么,陈禾慢吞吞说,明朝阿拉开派斯去。

美凤瞪大了眼睛。

不对,今朝就去,他盯牢美凤,哪能。

美凤讲,十三点。

我认真的,陈禾说,这就回去拿户口本。

开派斯可以,彩礼呢,钻戒呢,黄货呢,这么容易的,美凤嗤笑一声,做梦想屁吃。

他也笑。心里松一口气,晓得这一关大概是过去了。

美凤起身,去厨房端出一碗银耳莲子羹,摆到陈禾面前。碗底跟桌面轻轻一敲。屁话少讲两句,美凤凶巴巴,喏,晓得你要来,趁热吃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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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来自 ün LIU on Unsplas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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