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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鸟文学
来自新近好书的试读章节,由小鸟文学编辑部从近期出版物中挑选而来。祝阅读愉快。
本文经“光尘”授权,同步刊发于小鸟文学第四十四卷,为免费内容。
《玛丽安娜的漫长人生》是达契亚·玛拉依尼的长篇小说代表作,首次出版于 1990 年,讲述了聋哑公爵夫人玛丽安娜的一生,呈现了一个被压抑的女性如何探寻自我,抵达自由。
玛丽安娜出生于十八世纪的一个意大利贵族家庭,幼年受到一次惊吓后,失去了听力,且再也无法开口说话。十三岁时,父母将玛丽安娜许配给了她的舅舅皮耶罗公爵。
她生下五个孩子,逃过了瘟疫,目睹过数次死亡。她为家族贡献了自己的身体,在几十年里沉默地见证着这个家族的荣耀与败落。沉默占据了她,也给她庇护,让她得以在其中探索内心深处的真实自我。
在无声的世界里,玛丽安娜追求一种充满活力的精神生活。她经常待在图书室里看书,把自己的想法写在纸上与他人进行交流。在一次与哥哥的相聚中,玛丽安娜无意中知晓了导致自己聋哑的缘由,也揭开了这个家族最黑暗的秘密……
玛丽安娜手撑着下巴在看书,腿上盖着被子,双脚互相蹭着取暖。虽然窗子关着,但寒气还是能渗进来。不知道是谁把这个硬皮笔记本留在了图书室。这是西诺雷托兄长从伦敦带过来的吗?他几个月前回来了,到巴盖里亚拜访了两次,拿着从英国带回来的礼物,但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个笔记本。是不是马里亚诺的朋友把它遗落在这里了?那是一个父母都是英国人,但生于威尼斯,个子很小,有些驼背,徒步游行了半个世界的年轻人。
他之前在巴盖里亚住了一些时日,睡在玛妮娜的房间里。他是一个不同寻常的小伙子,总是中午才起来,因为大半个晚上都在看书,早上,床单上总是滴着很多蜡油。他从图书室里拿了书总是忘记放回原位,床边的书堆得有几尺高。他吃得也很多,尤其喜欢吃西西里地方菜:炖茄子、沙丁鱼面、洋葱和牛至做成的大饼,还有茉莉味和甜葡萄味的冰激凌。
他头发乌黑,但皮肤很白,只消太阳晒一会儿,鼻子就会脱皮。他叫什么名字来着?迪克、吉尔波特,还是杰罗姆?玛丽安娜记不清了。就连马里亚诺都是叫他的姓:格拉斯,他每次叫格拉斯时,都会在“斯”上停留很长时间。
这个笔记本肯定是格拉斯的,那个来自伦敦、要去墨西拿游览的人,像他自己说的那样,这是一次求索之旅。伊诺琴不喜欢他把蜡烛放在床单上、在床上看书的习惯,不过舅父大人可以包容他,但也对他存有戒心。舅父大人小时候也学过英语,但他总是抗拒说英语,所以差不多已经忘了。
格拉斯偶尔会通过字条和玛丽安娜交流,他的字迹干净,写得很工整。到了快要离开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和玛丽安娜喜欢看的书都一样,于是他们的交流突然变得很密切。
玛丽安娜翻着笔记本,在第一页就惊讶地怔住了,因为在下面有一段钢笔写的小字:赠给那位不说话的公爵夫人,让我喜欢的思想也进入她那浩瀚的脑子里。
不过,他为什么把这个笔记本藏在图书室的书中间?格拉斯知道只有她会来看这些书,但他也知道,舅父大人时不时也会过来查看一下。这是一份藏起来的秘密礼物,在客人离开后,她才能收到这份礼物。
一个人能感知到美德的意义,这只是意味着,在看到某些品质时,会感到一种特别的满意……正是这种满意,构成了我们对一种品质的称赞和钦佩。我们不会向前一步,探究那种满意的原因。我们判断一种品质是好的,并不是因为我们喜欢,而是因为我们觉得,喜欢的方式很特别,我们觉得那些品质很好。在我们判断美、品味、感觉时,也会出现这样的情况。我们的赞许就蕴含在它们传达给我们的直接快乐中。在这段话下面,他用绿色墨水写了一个名字:大卫·休谟,字很小。
公爵夫人不习惯用这种严格深入的方式思索,这些分析在她有些凌乱的脑子里逐渐开辟了道路。她必须反复读这段话才能慢慢地跟上这位哲学家的思路,这与她之前习惯的那些思想截然不同。
讨论理性和激情的斗争时,我们既不严格,也没有运用到哲学。理性乃是且应当是情感的奴隶,在任何情况下,理性都应该遵从激情的召唤。
这与玛丽安娜从小所接受的教育截然相反。激情难道不是个巨大的包袱吗?从这个包袱里会冒出那些需要隐藏、像箭栝一样的贪欲?而理性难道不像每个人都佩戴在身侧的一把剑,当欲望的幽灵出现时,人们就以美德的名义,拔剑砍断它的脑袋?舅父大人如果看到这本书,一定会一句话都受不了。在独立战争的那些年,他就已经说了:“世风日下,越来越让人厌恶。”并且他认为这全都怪伽利略、牛顿和笛卡尔这些人,他们企图以科学的名义改变自然,但实际上,他们想把自然放在口袋里,按照自己的方式运转,真是一群自以为是、背信弃义的疯子。
玛丽安娜突然合上笔记本,本能地把它藏进裙褶里。后来她才想起来,皮耶罗公爵昨天就已经去巴勒莫了,于是她又把本子掏出来,放到鼻子下面,闻到一股新纸和高级墨水的味道。她打开笔记本,发现本子里夹着一幅彩色画像。那是一位三十岁的男人,头上包着柔软的丝绒头巾,盖住了鬓角,脸宽宽的、很圆润,目光投向地面,就好像在说,所有知识都来源于脚下这片土地。
这与玛丽安娜从小所接受的教育截然相反。激情难道不是个巨大的包袱吗?
他的嘴唇半张着,眉毛浓密,紧锁眉头思考时,像是很痛苦的样子。他的双下巴让人联想到他是个爱吃爱喝的男人,他穿着一件花马甲,白色领子里包裹着优雅的脖子,外面穿着一件外套,上面是宽大的骨纽扣。
这幅画下面也有格拉斯小小的字:大卫·休谟,一位朋友,一个非常不安的哲学家,其他人很难喜欢他,除非是他的朋友,我想那位不会说话的夫人也包括在这些朋友中。
这个格拉斯真的很古怪,为什么他不把笔记本直接送到她手里,而是让玛丽安娜在他离开一个月后,在一堆和旅行相关的书籍中找到?
当我们得知,我们的思想、感情、力量之间的联系都在自己内部,只是我们脑子的机制,会产生什么样的抵触?
天哪,这位休谟先生真是大胆!这就像说上帝是“我们脑子的产物”。玛丽安娜感到一阵心慌,又把笔记本藏进裙褶里去了。类似这种想法,如果谁大声说出来的话,按照宗教裁判所神父的意思,一定会在滨海广场上的监狱前被活活烧死。
习惯会让我们产生既定的思想……玛丽安娜在父亲写的小字条里读过类似的话。虽然他是一个遵循传统的男人,但有时候,他会开这些传统的玩笑,只是为了好玩儿。他会弯起嘴角,露出一个调皮的、难以置信的笑容。
每只蚂蚁都爱自己的巢穴……会在巢里放入自己的所有,灵魂的、物质的,所有的东西都融为一体:精神的和物质的,父亲和儿子。
母亲大人看了一眼丈夫写给女儿的话,她当时吸了一下鼻烟,咳着痰,往身上倒了半瓶橙花水,想去掉烟草黏糊糊的感觉。不知道那个总是无精打采、头耷拉在肩膀上、温柔的母亲大人的脑子里在想些什么!她是不是真的悄无声息,从一扇门进来,又从另一扇门出去呢?难道她是“习惯产生的既定思想”的牺牲品?她的人生消磨在散乱的床上、沙发上,甚至深陷锦衣绸缎里,她柔软的肉体依附在鲸骨、挂钩、锁眼上,越来越懒惰。这种懒惰比井更深,她整个人好像被昏庸包裹起来,就像角豆荚里包着硬硬的、软软的、深色的籽一样。在她黑色的果皮里,母亲大人还是很甜蜜,就像角豆树里的一粒籽,永远处在家庭这个小天地里,她深爱父亲,以至于忘了自己。她的人生停了下来,一只脚还没有落下来,于是为了不让自己跌倒,她坐下来,欣赏面前这一片迷人的荒芜。
不知道母亲大人的声音是怎样的?在玛丽安娜的想象中,她的声音深沉,说话时会发出低低的颤音。如果没有听过一个人的声音,是很难爱上这个人的。父亲虽然从来都没有听到过玛丽安娜讲话,但还是深爱着她。她的舌头有一股淡淡的苦涩味道,蔓延到口腔:这是不是懊悔的味道?
如果我们把不断重复之前的东西,不经任何反思、没有任何改变和更新的行为称为习惯,我们就可以肯定一个确凿的事实:每种顺应第一印象的信仰,都是习惯的产物。
这就好像说,以前所有确信的事,现在都应该摒弃,一直都是习惯在引导我们,教导我们。习惯带来的乐趣,重复带来的福祉,这些难道就是人们思想的光辉吗?
她很想认识这位休谟先生,这个戴着深绿色头巾,双下巴,眉毛浓密,眼带笑意,穿着花马甲的先生。
伴随着记忆和感官的信念与观念,不是出于别的,而是产生于清晰、鲜活的感知,这和想象不同,在这种情况下,信仰就有一种直接印象,或者是重复记忆里的印象。
这个逻辑简直太严密、考究了!看到这样的文字,你不得不露出赞赏的微笑。这对于玛丽安娜简直是迎头一棒,因为她平日只是读一些冒险小说、爱情小说、历史故事、诗集、年鉴和童话故事。她只是全盘接受古代的思想,那些不容置疑的思想,是的,就像传统的糖醋茄子的味道。或许是因为她不停地拷问自己的命运——为什么聋哑的偏偏是她,才使得她无暇顾及别的更有深度和内涵的思考?
对一个物体存在的简单看法,和对它的信仰是截然不同的。因为这种不同之处,并不存在于我们感知的整体或者部分,它应该存在于我们感知方式的不同。
她琢磨着休谟的思想,有一种大胆的东西在推动着她默默地沉迷其中。这位莽撞的格拉斯先生,可以说是个名副其实的青年学者,开始践踏她脑中的那片草地。他一个人还不够,还带来了一位朋友:戴着奇怪头巾的大卫·休谟先生,现在,他们想要搞乱她的思想,但他们不会得逞的。
与此同时,门那边怎么会有裙子在晃动?在她没有觉察到的情况下,有人进图书室了。玛丽安娜想,还是把这个硬皮笔记本藏起来为好,但她发现已经晚了。
为什么聋哑的偏偏是她,才使得她无暇顾及别的更有深度和内涵的思考?
菲拉端着一个托盘走到面前来,托盘上有一个杯子和一把水壶,她轻轻地行了个屈膝礼,把托盘放在铺满纸的桌子上。她故意掀起厚重的裙边,想让玛丽安娜看到她穿了鞋,然后靠在门边,等着主人的指令和吩咐。
玛丽安娜注视着那张圆润、鲜活的脸,还有她苗条的身段。菲拉已经快三十岁了,却还像个小女孩。我把她送给你,她是你的了。父亲曾这么给她写道。可是谁说人可以像小狗或鸟一样被送来送去的,甚至可以被丢弃?你说的是什么傻话?舅父大人知道她这么想,肯定会这么回答她,上帝难道不是创造出了贵族和贱民,马和羊吗?这不就是她对于平等问题做出的反思吗?这难道不就是从格拉斯笔记本上冒出来的火种,扰乱了哑女迟笨的脑袋吗?
她的脑子里到底有什么?难道不是其他人的头脑,其他如同星群一样的思想、意愿和兴趣激起的一点点反思吗?她只是在记忆中,不断重复着那些看起来像真实的幻影,这些幻影就像怪异的蜥蜴一样,在日常经验的阳光下,扭动着身体。
玛丽安娜回过神来,看向笔记本,不,准确来说,她看向拿着笔记本的手。那只手未老先衰了:指甲已经开裂,指关节凹凸不平,青筋暴起。然而这是一双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手,一双习惯下指令的手。可她也习惯于听天由命,任凭自己被捆绑在她认定的责任与义务的锁链中。对于这双如此大胆、却又如此畏缩的手,那位戴着东方头巾的休谟先生会说什么?
玛丽安娜此刻翻着旧箱子、装油的玻璃瓶子,忽然发现了一张满是灰尘、有些掉色的画布。她把画布拿起来,用衣袖擦干净,才发现这不是别的,正是她给几个兄弟姐妹画的画像,那是在她十三岁时画的。在那个遥远的早晨,在老宅子的庭院里,图涂乙来表演木偶剧,这幅画就中断了,也正是在同一天,母亲大人让她嫁给皮耶罗舅舅。
上面的灰被擦掉之后,画布上浮现出几张明亮、已经有些褪色的脸:西诺雷托、杰拉尔多、卡尔洛、菲亚梅塔和阿加塔——美极了的阿加塔,她那时的容颜简直就像一个未来的王后。
二十五年过去了,杰拉尔多因一场车祸意外身亡,他乘坐的马车撞到墙上去了,身体被甩到空中,后来摔到地上,一辆马车的车轮从他的胸膛碾过。这全都是由于在马路上抢道引发的:“你们让一让,我有优先权。”“什么权,我是西班牙王族,给我记住了。”最后当他被送回家时,衣服上没有一丝血迹,只是脖子上的骨头断了。
西诺雷托如愿以偿地成了参议员。经过多年的单身生活之后,他结婚了,妻子是一位女侯爵,是个寡妇,比他大十岁,这场婚姻在家里掀起了轩然大波。可他是风塔纳萨尔萨的乌克里亚家族的继承人,他可以这么做。
这个嫂子很喜欢玛丽安娜,她根本就不管别人的闲言碎语,也没有什么偏见,会经常引用伏尔泰、塞维涅夫人的话,她的衣服都是从巴黎买来的。她还请了一位音乐老师,所有人都传言说,那是她的“男宠”。那个小伙子会说法语和英语,也会希腊语,为人风趣幽默。玛丽安娜在巴勒莫的几次舞会上见过他们在一起,那是她丈夫硬拉着她去的。她总是穿着带花边的缎袍,而那位小伙子穿着蓝色袍子,上面缝着银白色的盘扣。
西诺雷托对妻子的交往一点儿也不生气,相反,他为妻子有一位私人陪同而感到自豪。他想让别人明白,这不过是他安置到妻子身边的人,就像“十七世纪的名伶”,也就是阉伶。但这到底是不是真的,很多人都很怀疑。
菲亚梅塔已经是圣·特蕾莎的加尔默罗会修道院的正式修女了。她那一头浓密的栗色头发总是包在修女帽里面,有时她会把帽子摘下来,尤其是做菜时,她的双手也变得很粗大。她已经习惯了把生的炒熟、冷的煮热的生活。她的牙齿参差不齐,但让人觉得很快乐,她也很爱笑。
阿加塔日渐憔悴,她生了太多孩子。算上活下来的和夭折的,玛丽安娜甚至都不知道她到底生了多少个。她从十二岁就开始生,到现在还没有停止。她每年都怀孕,要不是很多都胎死腹中,她现在可能都生出一个部队了。
玛丽安娜嗅到颜料的味道,她把画布移到窗户边,又用袖子擦画布,想把上面那层绿锈给擦掉。很遗憾,她那时放弃画画了,没有一个具体的原因,在她生下第一个孩子之后,她就没有再画画。可能是舅父大人责备的目光,也可能是母亲大人的一句讽刺,或者是孩子的一声啼哭。她把画笔和颜料放进父亲送给自己的漆盒子里,束之高阁。她很多年都没有再把它拿出来过,现在她的手已经生疏了。
龙胆蓝——龙胆蓝到底是什么味道?在松节油和沾满颜料的抹布的味道中,龙胆蓝的味道会冒出来,那是一种独特的味道。她闭上眼睛,感受那种味道进入自己的嘴里,在舌头上停留,留下一种很神奇的味道,像碎杏仁,像春雨,也像海风。
还有白色,差不多是亮光白,有一点儿颗粒状的白,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味道?在那幅色调暗沉的画里,眼白的那种白色,可能是杰拉尔多肆无忌惮的眼睛,也可能是阿加塔雪白细嫩的手,这些被遗忘的白色,定格在这张脏脏的画布中。而现在,经过袖子的擦拭以后,画里的那些眼睛都显得很羞怯,不知不觉成了过去的见证者。
可能是舅父大人责备的目光,也可能是母亲大人的一句讽刺
玛丽安娜画那幅画时,这栋别墅还没修建起来。对她来说,之前那栋老宅是曾祖父修建的,是打猎时用的“乡间住宅”,这几乎是一个世纪之前的事了。那时候,从宅子的花园到橄榄园,人们必须穿过一条羊肠小道。那时巴盖里亚还不是个村子,这里只有一些马厩、“石屋”和王公贵族建的小教堂,零散地住着布黛拉别墅的一些仆人,而后每年都会增加新的马厩、新的“石屋”、新的教堂,还有巴勒莫的亲戚朋友建的新别墅。
巴盖里亚诞生于一场叛变。玛丽安娜的奶奶曾这样写道,当时她决定要让这个聋哑小孙女了解一些西西里的历史。费利佩四世在位期间,不,是在他死之后,西班牙开始出现了继承王位的斗争。因为这个国王没有儿子,在众多的侄子中,人们不知道该选谁继任王位。
奶奶的字很小,歪歪扭扭的,她就像那个年代的大多数女人一样,是个半文盲。甚至可以说,奶奶学写字,就是为了和这个聋哑小孙女交流。
当时的面包越卖越贵。丫头啊,你是不知道饥饿的感觉。为了能填饱肚子,大家都吃土,像猪一样吃糟糠、橡子,还会像你这个不懂事的女娃娃一样啃指甲。我们现在没闹饥荒,你就不要再啃指甲了!
有时,她会用两根手指打开玛丽安娜的嘴巴,盯着她的牙齿看一会儿,写道:为什么不说话,你是傻子吗?你有红通通的嘴、坚固的牙齿和美丽的双唇,但你为什么一句话都不会说?
但玛丽安娜只想从奶奶那儿听故事,而朱塞帕奶奶为了不让她跑掉,开始用钢笔在小孙女的笔记本上写字。
当时的巴勒莫,在人行道上,走着走着就会被绊住。你不知道绊住你的人是在睡觉、做梦,还是正在痛苦地死去。在大主教的号召下,大家在广场中央赎罪,有人跪在玻璃上,有人鞭打自己,还有一些公主为了赎罪,在家里接待那些娼妓,用已经少得可怜的面包供养她们。
我父母逃到了菲乌梅弗雷多庄园,他们双双感染了天花,为了不让我也感染。他们让我和保姆一起回了巴勒莫,反正他们觉得,那些人能对一个小孩子做什么?
当“面包起义”爆发时,我一个人在巴勒莫空荡荡的房子里。有个叫拉比洛萨的人大喊,穷人反抗富人的战争爆发了。他们开始放火烧房子。
他们到处放火,所有人的脸都被烟熏得黑黑的。拉比洛萨的脸是最黑的,他看着就像一头西班牙公牛,低着头反抗王公贵族。女仆跟我说,她特别害怕那些人会到曼苏埃托家族的房子里来。事实上,他们后来来了。大胖子门卫拉索内对那些人说:“里面没有人。”“这样最好,”他们这样说,“这样也就不需要我们对着殿下脱帽敬礼了。”于是,他们戴着帽子冲上楼来,收走了所有地毯、银器、珐琅钟表、画像、衣服和书籍,然后放火把那些东西烧了,烧得一干二净。
玛丽安娜想象着房子前升起的火焰,奶奶当时一定很害怕,但她不敢问。要是奶奶真的在那时死了,那么现在和她说话的就只是个幽灵,就像在许多静谧的夜晚,母亲大人梦见的幽灵一样。
但朱塞帕奶奶就好像猜到了孙女的想法一样,大笑了几声,那是她特有的笑声,然后她继续激动地写道:
保姆吓得逃跑了。但是,我什么也不知道,当那些人踹开门,走到我床边时,我还安稳地睡在床上。“你是谁?”他们问。“我是曼苏埃托家族的朱塞帕·加尔比公主。”我这样回答。当时,我真是个比你还蠢的笨蛋。这都是他们教给我的,我要表现得很骄傲,我的身份就像银手表一样,时时戴在手上,让人们欣赏。他们看着我说:“啊,是啊,我们现在可以把公主的脑袋砍下来,带回去邀功了。”然后,我更蠢地说:“你们这些贱民,如果还不走的话,我就要叫父亲大人的士兵来了。”
所幸的是,他们开始大笑,一边说“您等着您的圣殿骑士吧”,一边笑得更大声了,后来他们就到处吐痰。直至今日,在卡萨罗的加尔比楼里,依然可以在挂毯上找到那些痰迹。
写到这里,她自己也笑了,笑得前俯后仰。她想到了孙女的聋哑,又写道:你漂亮的耳朵是有洞的啊,我试着朝里面吹气,你什么也感觉不到吗?
小孙女摇摇头,奶奶的笑容感染到她,她也笑了。然后奶奶写道:你这是没有声音的笑。你得吹气,吹,张开嘴巴,从喉咙里发出声音,像这样,啊,啊,啊……我的姑娘啊,你真是折磨人,你这样永远学不会的。
玛丽安娜想象着房子前升起的火焰,奶奶当时一定很害怕,但她不敢问。
奶奶用了极大的耐心写下这些,但其实她性格很急,一点儿耐心都没有。她喜欢跑来跑去,喜欢跳舞,睡得很少,花很多时间待在厨房,看厨师做饭,有时她也会卷起袖子自己干。她喜欢和仆人聊天,让他们讲述自己的爱情故事。她会拉小提琴,吹长笛,这就是朱塞帕奶奶,她是个奇人。
但是,朱塞帕奶奶也有“但是”的时候,就像家族所有人都知道的那样,有几天她会把自己关在房子里面,谁也不见,那是非常糟糕的日子。她躺在床上,用床单盖住头,不吃不喝。等她出来时,就像喝醉了一样,让爷爷搀着。
玛丽安娜很难把这两个人放在一起,对她来说,这是两个截然不同的女人,一个是朋友,一个是敌人。在经历那些黑暗的日子时,朱塞帕奶奶变得很陌生,也有些粗暴。与此同时,她还拒绝说话或写字。如果小孙女拉她的衣袖,她会生气地抓起笔,很潦草地写道:这个哑巴哪儿来的,最好去死吧。或是:你会落得和拉比洛萨一样的下场,烦人的哑巴。以及:大家都很同情那些天生残疾的人,但我没有这种同情心。奶奶会把这些字条扔到她脸上。
此时此刻,玛丽安娜觉得很遗憾,她没有把那些充满恶意的字条保存下来。只有在奶奶去世后,她才真正明白,那两个截然不同的女人,其实就是同一个人。因为两个她都失去了,而失去她们的感受是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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