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西靖西|杨成银(彝族):碎(小说)

百科   2024-11-19 22:42   广西  

 


广西靖西|杨成银(彝族)


回家的第一班客车发得很晚。但我起得很早。
我在床上翻来覆去,就这样过了一夜。我捂着怦怦跳动的胸口想了很多,对失眠毫不着急,甚至有点享受这种感觉。几声公鸡打鸣,接着浅浅的晨光透过玻璃窗照了进来,将伸手不见五指的出租屋劈成两半。我该起床了。我借着晨光从床上爬起,即便有灯,我也舍不得开。天又亮了一些,蒙蒙的,好似刷上了灰色油漆。我伸了个懒腰,特地穿上套整洁的衣服,洗脸去了。
一条不到一米宽的走廊连接着洗漱间与出租屋。小城三月未下雨,走廊却积了不少污水。坑洼像星斗般分布着,一年四季都是一个个小水塘。我走得谨慎,跳跃着,像只猴子,怕鞋子带起的污水会弄脏刚洗的裤子。虽然我向来不是个讲究的人。
狭窄的洗漱间有条近两米的洗漱台,台上三个锈迹斑斑的龙头一年四季不紧不慢地滴着水。即使这样,洗漱台花白的瓷砖也因水垢的累积变得五颜六色。水渍落地,浸到靠在墙角不到一平米的平面镜上。我三两下洗好脸,对着镜子,将自己打量。
洗脸时弄湿的刘海像块嚼了半小时的口香糖,紧紧黏住了我的眉心。我左额头隆起的块,颜色变得黑红,肿大得像桂南拔地而起的小山。我左眼被挤成了缝,眼窝鼓成了球,像只发胖的熊。我用手摸了摸额头,又使劲摁了摁,企图将肿块摁回,可稍微使劲,头便像被针戳了一般。我很沮丧,不知道这样的容貌如何见人。我将肿块摸了又摸,甚至想去街上买根冰棍,看用冰敷能不能快速消肿,可大早上去哪里买冰棍啊?思来想去,我只好捧水将刘海弄得更湿,对着镜子拨弄很久,终于盖住了大部分肿块。可依旧明显。
我对着镜子扭头甚至扭动起身子,从不同角度打量自己的脸庞。饱经风霜的脸,像打上了蜡,眼球布满血丝,黑黑的眼眶有瘀血,像抹上了墨水。最让我讨厌的是那一片参差不齐的刘海,粘上水后像块胶带紧紧贴住了左额,盖住了左眼,痒得难受,却又不能扯开。一夜未睡的疲惫感袭来,我的腿像挂上了两块砖,身心俱疲的我快要晕倒。
我在外务工一年。昨天接到老板通知,下午给所有工人结清工资,好回家过个团圆年。他在通知后特地补上一条:过时不候。这四个字是那么的扎眼。我在货场跟他干了一年,他到哪儿,我干到哪儿。我曾多次向他要工资,都被他用各种理由搪塞。当然,他也发过工资,但他准备的钱与应该发的数额总差那么一点。结薪时,体型单薄的我总被挤了又挤,总沦为“差的那么一点”的受害者。我已经一年没领到工资了。
这次我一定要领到钱,好回家过年。
第二天,我觉得自己起得很早,可未曾料到别人更早。我急匆匆赶到货场,结薪的工人早已将宽阔的货场塞得水泄不通。此情此景让老板“过时不候”的场景在我大脑重现。我着急得像条鲶鱼左塞右挤,费好大劲才找到被人群团团围住的老板。他站在喧嚣的人群中,拿着笔记本,挎着小皮包。翻本子、数钱、勾画,一气呵成。
我没有熟人,方圆几里,挺着大肚腩整日在货场逛来逛去的老板就是我最熟的人。其实我和老板人并不熟,但我熟悉他的字迹、口音。熟悉到只要我闭上眼,就能回忆起他那笔记本上歪歪扭扭的字,自己每天的劳动成果在傍晚会被他用黑色碳素笔以数字的形式记下。日积月累,他的笔记本已有属于我的一页。满满当当的一页。我能记得老板写下的关于我的每个数字,甚至任何场合都能随口背出,且坚信毫无差错。他总将食指往舌头上一擦,然后爽快地说:“记下了,后面一起算。跟我熟的人都知道,我这个人做事只会多给三块两块,不会差你一毛两毛。”边说边将本子与碳素笔一起塞进腰间皮包里。当然,那会儿的皮包里没钱。
这一幕总会让我呆住。这样的日积月累总让我感觉不踏实,却又无话可说。但出于信任,我总会犹豫着离开。
老板看到犹豫的我,偶尔会补充几句:“跟我做事你尽管放心,少你一个子儿你尽管来锤我。我不还手。”老板带着浓浓外省口音的普通话,及他的坦率,是一条鞭子,朝我小腿抽了两鞭。听到这话,我总会觉得踏实了很多。
结薪的工人像一堵墙,老板被围得水泄不通。我被隔在了外面。我焦急地等着,不知过了多久,明显感觉日头又下去了些。工人依旧像潮水涌来,货场更加拥挤了,老板腰间皮包却瘪了不少。身材瘦小的我被挤得退了又退、退了又退,直至被逼到角落。时间越走越快,与他越来越远。难道这次又领不到工资了?我心急如焚,接着是满腔愤怒。我像匹饿了几天的狼,双眼通红,用瘦小的身子挤出一条缝,硬着头皮往里钻,全然不顾身前身后的咒骂。
我终于挤到了最前面。老板瞥了我一眼,问:“什么名字?”虽然我知道他知道我的名字,我还是规规矩矩地回答了。他没说什么,只顾着快速翻笔记本,然后伸手从皮包掏了一沓钞票数了数塞到我手里。我怕出错,还想当面再清点,可我没来得及数,老板的头就扭到了一边。容不得我逗留,身后的呵斥、往前挤的人就将我赶走或挤走了。
我还是觉得不踏实,使劲往前挤,大喊道:“如果错了怎么办?”老板回过头恶狠狠看了我一眼,不耐烦地朝我咆哮:“走走走,领了就走,一分都不会少你!”
我只好犹犹豫豫地从人群挤了出来。
我回到出租屋第一件事就是将床收拾整齐,将钱放在床上数了又数。数了很多遍。我发现到手的钱比应得的钱整整少了十五块。十五块可要挣一个小时!于是,我攥着钱火急火燎地跑到货场。
我到货场时,货场人员零零散散,老板在角落的摇椅上摇着扇子,抽着烟,指挥工人收拾行李。
我跑到他跟前,他似乎觉得这一切毫不意外,用轻蔑的眼神看着我。我低声说:“老板,账有点对不上,少了十五块,您能不能给我再算一遍?”可他只顾着抽烟,噗噗几口,半晌才说:“算钱的时候怎么不说?”
“我也想……”
我还没解释,他就打断了我:“都说你是个老实人,至于吗?即使这十几块钱你讹着去,又能花到哪里?”
他扭头对身边的人说:“以后招工要注意着点,个人素质也要考究考究。你讹我五块,他讹我十块,我可不是做慈善的!”
身后的人连连点头。
我卑微地解释:说自己能够背出每天的工作量,要求老板翻看账本核对,如果对不上,就是自己记错了。
可他不再理我,在摇椅上闭眼哼起了曲儿。
我不知所措,呆在原地。接着喘起粗气,愤怒冲昏了我的头脑。我像疯了一样冲上前扯住老板的衣领,夺他腰间装着账本的皮包。他紧紧攥着皮包,从椅子上滚到地上,打了个滚后起身抡起拳头朝我打来。我眼冒金星,额头一阵火辣,朝后退了几步,倒地昏睡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我才醒来。我发现身边围满了人,不远处的警车在夜里闪着五彩斑斓的光,像成群结队的萤火虫。穿着白大褂的医护人员对着灯光推针水,肥得像球的老板则垂着头,面红耳赤,汗水浸透了衣服。他面前站着三四个警察。老板看到我醒来,健步如飞到我跟前半跪着道歉:“我错了我错了,是我记错了”,边说边往我怀里塞了一百块钱。
“不是一百块钱,是十五块。”我把七十五块塞回给他,颤颤巍巍走了出去。
想到这儿,我不由得摸了摸兜里的钱。一个包换十五块钱也是值得的。
……
天已完全亮开。
我拎着两大包行李赶到车站,却被告知客车因不可抗拒因素晚点半小时。饥肠辘辘的我百无聊赖,为打发时间,走进车站旁的一家早点铺,买了碗七块的小锅米线,往米线里加了两大勺酸腌菜。米线很香,酸菜也很开胃,美中不足的是汤略咸,过多的盐甚至于让汤有些发苦。我没管太多,面对日常不舍得吃的米线,噗嗤几口吃完,汤也喝了见底。
出了餐馆,我寻思着给孩子买点什么礼物,一年没见,他们一定很想我。我在街上转了一圈又一圈,一番权衡下买了两瓶牛奶。牛奶实惠。两个孩子每次喝牛奶都将牛奶盒吸得吱吱响、用剪刀把牛奶袋剪开舔了又舔。孩子也爱喝。
客车缓缓驶出车站,离家越来越近。我将牛奶用塑料袋牢牢包好,深深塞到行李包里,生怕摔了。
弯弯曲曲的路顺着山脉延伸,颠簸的客车让我胃里的食物翻了又翻。早上下肚的那碗重盐米线,在客车的颠簸下,顺着食道上涌,牢牢卡住了喉咙。喉咙里有一把火在烧,我感觉自己在沙漠里暴晒,小舌像烤干了一般。我努力攒了攒唾液,但口腔像一口枯井,分泌不出丝毫。我想喝点什么来解渴,可翻遍行李也没找到哪怕一滴水。但我知道背包里还有两瓶牛奶,我犹豫许久,又拉上了行李袋。
我就这样熬着、撑着。终于熬到了家。
午饭过后,我故意当着两个孩子的面将牛奶放在桌上。期待着孩子们看到牛奶的喜悦,然后是感激。在我记忆里的场景,几年前,孩子见到牛奶比见到奥特曼还要高兴。于是,我刻意将取牛奶、放牛奶这一段动作做得够慢、够特别,好引起孩子们的注意。“哐当”,我将牛奶砸在茶桌上,如我所预想的,两个孩子听到声音都抬起头望向了我,接着不约而同看向桌上的牛奶。
大儿子从沙发上站起来,从桌上拿起其中一瓶,端详半晌说:“牛奶要买就买牌子货,质量有保障,以后这种牌子的牛奶还是少买,听都没听说过,喝出问题就麻烦了。”
他又接着说:“牛奶喝腻了,在公司都是免费喝的。”说完将牛奶放回桌上。
我有些尴尬,吞吞吐吐地说:“四块……四块一瓶也不便宜,应该也是牌子。”
小儿子开玩笑说:“妈,你不会是故意买两瓶牛奶坐车装样子,好让别人看到吧。哈哈哈,你这人就是死爱面子。”
我脸刷地变红了。这玩笑一点都不好笑。对我而言,这更像一把刀,一把钝刀,心被钝刀割着,一刀又一刀。我强忍住自己的情绪,故作轻松,回应道:“你们喝不喝?不喝我可喝咯。”
“我爱喝酸奶,不爱喝纯牛奶。”
我失望了。我有意将母子间的话题转向其它,我再也不想看到那两瓶牛奶。牛奶是盐,我心头有伤口。
我想把它们都扔进垃圾桶,但我没那样做。因为舍不得。额头肿块还没消,买牛奶花的就是那十五块钱。
我偷偷抹了一晚上眼泪,天蒙蒙亮就将两瓶牛奶收进背包,翻山越岭去看母亲。母女俩已经好久没见面了。我决定将牛奶作为礼物,母女俩一起分享。因为记忆里,母亲虽然不爱喝牛奶,但爱我的所有。
接到消息,母亲等了我一上午。
母女俩找了条凳子,在墙角沐着日光,唠唠家长里短。母亲一遍遍抱怨自己白内障,眼睛快瞎完了,大白天很多东西都看不清。我没能听进去,也接不上话,心里都是昨天的事。沉默良久,我从背包里拿出两瓶牛奶,母亲一瓶,自己一瓶。我一个劲儿地问好不好喝。
母亲一口气喝了大半,脸颊绽开了两朵大菊花:“好喝,怎么会不好喝呢?”
“你的东西我都觉得好。”
我笑了。心头却被狠狠刺了一刀。
母亲突然用颤颤巍巍的手指拨开我的刘海,抚摸我的额头,心疼地问:“肿成这样,怎么弄的?”
“磕的。”我忍不住哭了起来。
奶瓶从手心滑落,碎成了渣。牛奶流了一地。
【主编点评】《碎》这篇小说以细腻而质朴的笔触,描绘了一位底层务工者的艰辛生活与苦涩经历。从回家前领工资的波折写起,在老板的推诿与克扣中展现出打工人的无奈与愤怒,被老板的不公对待后又遭误解,将打工人的卑微与苦涩刻画得淋漓尽致。回家后给孩子买牛奶,满心期待却换来冷漠与嘲笑,那种失落感如钝刀割心。最后将牛奶送给母亲,在母亲的温暖回应与对自己伤痛的关心下,情绪爆发,奶瓶碎地的场景不仅是物品的破碎,更象征着主人公内心世界在残酷现实冲击下的崩塌,情感真挚而沉重,让读者深刻感受到底层人民生活的不易和亲情的复杂交织。(李承骏)

作者简介:杨成银,彝族,25岁,靖西市民警。在《大益文学》《崇左文艺》《龙乡文艺》等刊物发表近十万字。两次获自治区教育厅征文二等奖。曾获禄丰市文联创作扶持。


值班编辑:李彩虹     主编:李承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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