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一只乌鸦
广西南宁|许朝实(壮族)
老许做梦也没想到,或者说做梦也不愿意想到,他会在梦里看见一只乌鸦,那么真切,那么清晰,那么栩栩如生,羽毛黑得跟刚从染缸里捞起来一样,而眼睛射出的亮光像一把利剑,一下子洞穿老许张皇失措的一生。老许醒了,瞪大空洞的双眼,虚汗涔涔,睡意全无,喘着粗气,胸口像压着一块巨石,很想一脚踹开旁边鼾声如雷的肥婆,可对着空气张牙舞爪了一阵子后,老许悄悄起床,躲进后厨烧柴煮猪食,顺便抽自己卷的烟。乌鸦不是吉祥物,乌鸦是不祥之兆,人人避之而后快。老许抽着旱烟,吧嗒吧嗒的,火星一闪一闪的,心里一阵一阵地抽搐。老母生病、孩子大学费用以及人情往来,都需要花销,都需要钱钱钱。家里值钱的就剩这头种猪了,老许当宝贝似的侍弄着,吃喝拉撒睡,小心翼翼,都是心尖尖上的肉。每次看着种猪筋腱突显地摆动腰身,老许都有些蠢蠢欲动的意气风发,好像又年轻了十几岁,如今步入中年的他,两鬓微霜,每次面对肥婆的搔首弄姿,他唯有伤春悲秋,时光流逝导致的力不从心,像来自西伯利亚的寒风使人颤栗。所以种猪,不仅是他的经济支柱,每次骑上母猪都能带给他百来元不等的收入,解决一家老小皮囊的生存问题,而且更是他的战友,每次强劲地动作都能稍稍抚慰生活给予老许千疮百孔的心,好像自己化身为猪战士。他看着它,心生欢喜。有时也觉得难过,如果这种事是纯粹的娱乐,一定会爽死;可如果成为一项工作,一项必须完成的任务,会不会很累?会不会有一天精尽猪亡?老许试图和种猪进行深入地沟通,问问猪兄的真实感受,然而每一次猪兄都不明所以地哼哼哼叫,老许只能姑且地听成“还行吧”。他感谢它,更离不开它,每每念起它,嘴角都不由地上扬。对,他笑了,连他自己都没发觉他笑了,笑得那么自然,像春风吹过田野。可现在梦里的乌鸦,却不合时宜地侵入他的思绪,让他不能愉快地和他的猪兄在精神上相会。该死的乌鸦。他记得很清楚,很久以前有一次他骑车去县城,岔路口的大树上,乌鸦迎着晨光嘎叫一声,扑棱棱地飞走了。那一次,他鬼使神差地摔入路基下的田埂,留下一瘸一拐的后遗症。梦里看见一只乌鸦,一定不是什么好事。老许念叨道,却又强迫自己抽离这种思绪,他知道沉浸在这种思绪里是危险的,没有什么好处的。天蒙蒙亮,猪食也烧好了。老许拎一桶猪食走出房门,猪圈在旁边的偏房——猪兄需要一个更大的空间,毕竟操劳累了需要场地活动筋骨不是。老许吱呀开门时,房前的柚子树上,一只大鸟哗啦地飞起,像一缕青烟。天色朦胧,老许看不清楚是什么鸟,但是他心里默认,一定是一只乌鸦,该死的乌鸦!因此他手里的木桶差点掉地上。老许斜着身体到猪圈旁,瞬间僵住了,偌大的猪圈,空荡荡的,哪里有猪兄那矫健的英姿?它去哪里了?一丝丝恐惧沁上老许的心田。村里曾经丢过水牛,后来警察抓住了偷牛贼,确认是这帮坏透的家伙干的,可是水牛已经变成了钞票,钞票又变成了米酒,米酒最终汇聚成尿,从罪逆深重的地方喷涌而出。一句话,罪名确认,可啥都要不回来。如果猪兄也步入水牛的后尘,已变成了一条可以射过围墙的弧线水柱,又该如何是好呢?母亲的药费、孩子的生活费、家里的人情往来,等等,等等,要向哪里伸手呢?恐惧慢慢变成绝望,像死亡一样笼罩下来。水桶咣啷掉地,滚烫的猪食倾泻而出,烫了老许一脚。哎哟哟,老许像被阉割一样鬼哭狼嚎,一屁股戳在地上,却感觉不到脊背的生疼,所有的痛都集中在心上。“你要死的啦,一大早的你哭爹喊娘,你不睡觉别人还不睡觉嘛,真是的,你老娘死的啦?!”肥婆不知何时,睡眼惺忪地站立旁边,双手叉腰。“猪!猪!猪!”老许挣扎半天,只说出了三个字,再也无法多吐出半个字了,翻一下白眼,晕了过去。等老许悠悠地醒来,肥婆顿时笑得花枝乱颤,像秋风摇曳,说:“蠢货,猪被邻村老王借去一天,五百呢。你以为被偷了啊?谁偷你的猪,真是个傻帽。”“昨晚你咋不告诉我?”老许依旧感觉虚弱,恍若隔世,又像中了大奖一样不真实。“你醉成那个鬼样,告诉你有啥用呢?哼,你不知道你昨晚吐了一地吗?画青藏高原似的。”肥婆火气非常大。老许将两片嘴唇紧紧地合拢,闭嘴是最英明的做法,从古至今皆如此。心惊肉跳刚过,被烫伤的痛感慢慢渗上来,就像商量好似的,疼痛也要先来后到。“疼。”老许吸着气,嘴里咕哝道,被烫伤的小腿像朝霞一样火红。“去卫生院瞧一下吧?”肥婆斜睨着老许的腿,掩盖不住嫌恶的神情,短促的语气,像是怕老许答应似的。“不用,费那个钱干啥,又得几十上百块的。家里不是还有半瓶云南白药嘛,在案几第二个抽屉,可能被六合彩资料压着。你去给我取来。”老许顺坡下驴,自信满满地说。肥婆丢过来一瓶脚拇指大小的黑魆魆的塑料瓶,不知几年几月留存下来的,若不明说,多数人会误以为是一瓶老鼠药,当然最后的效果和老鼠药无异,但那是后来才知道的。老许就这样胡乱的涂了点云南白药,又胡乱地在家硬抗着,心里却始终不愿意承认是为了剩那几十百把块钱。是的,那不是钱的问题。老许暗想,是原则问题,是命运问题,是预言问题。乌鸦出现了,总要付出点代价的,俗话说的破财消灾应属此列。如今猪兄没事,皆大欢喜,付出点腿伤,实属合情合理。老许继续想着。然而不知何故,十几二十天之后,烫伤没见愈合,却见发脓,疼痛日甚。老许呻吟不止,肥婆也慌了神,赶紧送卫生院,耽搁了十几天,又送县医院,又耽搁了十几天,等送到省城三甲医院,专家会诊后说,回去吧,别费那个钱。听到这个话时,老许心生悲凉,知道一辈子就是打住,画上句号,功德不圆满,但听说不用再费钱了,又升起淡淡的喜悦,就像袅袅的炊烟。哎,钱真他妈是王八蛋,让人欢喜让人忧。老许轻轻地叹息着。弥留之际,老许嘴里念念有词,肥婆凑近,艰难地用力地倾听,好像老许说:“都怪那只乌鸦。”【主编点评】《看见一只乌鸦》以老许梦到乌鸦这一情境展开,生动且极具生活气息地刻画了老许这位中年人的生活困境与心理状态。文中通过对老许梦到乌鸦后的惊恐、醒后面对生活压力如家庭花销等的无奈,以及与种猪之间那种特殊又复杂的情感关联进行细腻描写,将其生活的艰难与内心的挣扎展现得淋漓尽致。随后因疑似猪丢失而引发的恐惧绝望,到得知猪被借走后的恍然,再到后来腿伤处理不当导致病情恶化直至弥留之际仍念叨着怪那只乌鸦,情节起伏波折,既反映了底层人物生活的艰辛与无奈,又在冥冥之中似乎赋予了乌鸦这一不祥意象一种宿命般的象征意味,暗示着生活中那些难以预料的波折与不幸总会给人带来诸多影响,整体给人一种沉重又带着些许荒诞的阅读感受。(李承骏)
作者简介:阿实,广西靖西人,公司职员,恓惶度日,闲暇舞文弄墨,却也甘之如饴。
值班编辑:李彩虹 主编:李承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