趟过斑鸠河的外乡女子
广西德保｜李承骏（壮族）
斑鸠寨到底存在了多少年没有人知晓。但很多人都说斑鸠河是比鉴水河还要久远的存在，这一点，寨上的老少爷们却一直深信不疑。
天灰蒙蒙的。这在斑鸠寨做“夹寨”的历史上还是头一回。寨主李铁锤阴沉着脸，好几次踱着老爷步来到前几日刚刚收留了一个来历不明的外乡女子的李降头楼下，望着那木阶红瓦的呆脚楼出神。
直到卷着的喇叭烟燃痛了手指，李铁锤才狠狠地把烟头摁灭了，又悻悻地踱着老爷步回了自家的寨主楼。
夹寨是这一方天地里最神圣的仪式：相传斑鸠寨原本人丁兴旺，可是有一年风调雨顺、秋收时谷仓爆满后，当时的寨主内心膨胀，大肆扩张地盘，正当他做着有朝一日席卷斑鸠河流域做一方霸主的梦时，随着他倾巢而出的3000寨丁悉数落入敌人圈套，一夕覆灭殆尽……
寨主夫人闻知噩耗，连续九日水米未进，孙辈们怎么劝说也无济于事。眼看着就要生生躺入棺材了，老夫人这才一骨碌爬了起来，连续喝下了孙辈们连续热了九天的九碗鸡汤后，就象换了一个人似的，精神抖擞，一下子把寨中事务安排得井井有条，那种精神头似乎就连曾经发号施令多年的老寨主身上也不曾有过。
寨主夫人振作起来了之后，便与寨民们约法三章：今后每年丰收季节，一定不得向外扩张，同时要在寨子里最宽敞的坪子上举办庆祝仪式，要感谢谷神赐予的丰收。庆祝仪式以杀猪宰羊、打糍粑、喝庆功酒、做竹筒粉为主要元素，人们吃饱喝足之后，还要举行山歌对唱，凡是未曾婚嫁的勒冒勒娋，均可通过对歌的方式来表达爱意，与自己看中的人喜结鸳鸯……
同时颁下规定：本寨九百多户人家，分别有九个姓氏，在寨子内部通婚完全可以“自给自足”，为保九氏血脉的纯正性，本寨的子孙后代所有婚娶一律在寨内配对，不得娶外乡女，也不得往外嫁女……
老祖宗的规矩传承下来，就一直没有人敢于悖逆。这也成了斑鸠寨九姓的传统——每三年轮流由一个姓的族长担任寨主，在其任期内，一定要力保全寨不得有人做出违反祖宗规定的事情，否则该姓氏的族长将失去九年的轮任寨主机会……同时，违反规定的当事人还要被全寨人塞进猪笼里，一起当众沉到斑鸠河底，向谷神请恕……
李铁锤没想到自己争取了那么久才终于被选上的寨主之位还没坐热乎，本族的侄子辈李降头这个楞头青就给自己出了这么个难题：听说前些天李降头走驮马到滇黔桂交界地带，回来时不但带回了那么多寨人期待已久的好东西，最好的那匹马上竟然还驮回了一个身着“奇装异服”的妩媚女子，寨民都说那女子生得倾国倾城，却是在斑鸠河边准备上渡船时被一股土匪追杀，幸好被走驮马赶回来的李降头遇上，这才被李降头凭借一身出神入化的马鞭功杀退，救回了这女子。
这女子不懂壮话，只有李降头这个经常走南闯北的人懂得用一种据说叫“西南官话”的“鸟语”与之沟通，刚被李降头驮回来时这女子竟然一点也不羞人，刚进寨头就从马背上跳了下来，大大方方地牵着李降头的手跟大家打招呼。经李降头翻译，大家才知道她是在用“西南官话”跟大家套近乎，而且她也把自己叫“阿暖”的名儿通过李降头告诉了寨人。
也有寨子里猴精猴精的蒙事儿偷偷告诉好事者说，他觉得这事儿定然藏着隐秘——那李降头所说的在河边杀退土匪一事纯粹是瞎编，目的是名正言顺地将他自己看中的这名外乡女子带回来，想娶回来当“北”……
也有一向以巫神自居的韦婆子在李降头带人回来的头一天晚上就在自家巫堂摆下了香桌，向上天祈告，神神叨叨了一通宵，意欲以咒念感动上苍，让这个女子早点离开寨子，不给寨人惹来祸事。
为这， 身为轮值寨主的李铁锤是坐立难安。一来李降头这族中侄辈历来在十里八乡口碑不错：人实诚又勤快，且武艺高强，见多识广，一向不但是敢于走南闯北，给斑鸠河流域的乡亲带来山外各种新奇的物事——比如洋盆、洋桶、洋火柴盒、洋毛巾、洋靴子，李铁锤自己也没少在李降头这个后生仔的手头拿到好处……
因此他是劝也不是骂也不是，已经连续几个晚上偷偷踱到降头家的吊脚楼下，想偷听里头的动静，但屋子里却静得出奇，几乎没有什么人声——李降头早些年父母因为进深山采药跌下深谷，一个想救一个之下，竟然两人都失去了踪迹，也不知是生是死，总之，从那之后李降头就成了孤儿一个。
也因为如此，寨人们东家一口西家一口地衬着这个可怜的少年，没想到他却一路见风就长，且没病没痛就长成了一个英俊少年，不但人长得眉清目秀，还吹得一口好笛，且记忆力出奇地好，老人们教过的每一样手艺，李降头一学就会，然后自己再摸索几个月，就能做得比师傅们还好。也因此，寨人中会武的，会文的，没有人会藏私，都一古脑儿传授给了这个身世凄凉却又惹人疼爱的后生仔。
也可以这么说，李降头对于寨人们来说是这样的存在：有的把他当侄，有的把他当未来的姑爷看待，也有的把他当成未来寨子里的领头人……
所以李降头驮回来一个来历不明的外乡女子，这事儿在很多寨人的眼里并不奇怪，可是身为轮值寨主的李铁锤却不得不想得多一些：自己的寨主之位，李家的轮值之资，可千万别栽在这小子身上了。
外乡女子呆在李降头吊脚楼上九天，竟然可以做到足不出户，李铁锤或者其他想法多的寨人想要教育她几句也没有机会，想要闯进李降头家吧，又好像没有什么象样的理由：人家也没有说要跟外乡女成亲，你凭什么要管人家的闲事？并且老祖宗立下的规矩，也只是说不得跟外乡人婚娶，并没有反对让外乡人进寨子来做客……
可今天都是第九天了，李铁锤身为寨主又岂能不着急？万一这两人呆在一间屋子里久了，闹出点事情来，自己这寨主的宝座还要不要了？李家的轮值资格难道要丢在自己这个被村人公认的“最有希望干得最好”的寨主手里？
正当李铁锤在李降头吊脚楼下犹豫着要不要上楼去跟他商量时，没想到九天来从未出过门的两人却主动吱呀一声开了门儿，竟直接向着刚刚着急忙慌地扔了喇叭烟的李铁锤走来。
“依降，你们这是想要去哪？”好歹自己也是他叔，大小也是个寨主，虽然斗大的字不识几个，却并不妨碍走路都喜欢踱老爷步的李大寨主在这位自幼失怙的侄子面前摆足架子。
李降头对着这个寨子里现在“大权在握”的族叔露出一口白牙，眉开眼笑地向着李铁锤行了一下族中礼仪，然后开口说出了一直想要做的事情：“叔，啊不，寨主大人，我和阿暖想要扩大我们的生意，想要在我们寨子里招集人手加入我的马帮，把外边的好货带来寨里，又把寨子里的八角、板栗等好货带出山外，我们每一趟生意都会给寨子里抽点份子，您看还行不？”
“啥？你小子想要拉寨子里的人跟你跑外边？现在兵荒马乱的，你有想过有命赚钱没命花钱的危险吗？”
“嗨，您乱说一通什么呢，凭借我这一身武艺，还有寨中汉子们几乎个个都有一身不俗的功夫这底子来说，只需侄儿我再给他们练个几日，还怕那些区区三脚猫的拦路匪？”
“这……”见李铁锤拿不定主意，李降头又敲上一锤：“叔啊，阿暖是个会唱歌会跳舞的，我们不但要带上寨中勒冒，还要带上那些想要到外边见世面的勒娋，让她们跟着阿暖学舞学唱歌，一边走马帮一边到哪里都开演我们斑鸠寨人爱看的那些戏，保证每一次回来的时候都能给寨里带来好处——而您个人，我们也给您每一笔生意一成的好处，您看？”
李铁锤见自家族侄说得起劲，那女娃儿却只是慈眉善目地站在侄子身边，一边听着，一边不住地点头示意。那长得勾人心魄的西施脸，那妖娆生姿的身段儿，衬着她那一身暖白与橙红相间的轻盈裙衩，那一脸不笑也透着一股甜蜜和亲切劲儿的妖精容颜，饶是已快要当曾爷爷的年纪一大把的李铁锤李大爷，喉咙口也不由自主地“咕噜”吞下了一口口大大的口水，真是丢人！
李铁锤在心底里自己骂自己不是人，却又忍不住享受着这种乱七八糟的眼福，一边儿在思忖着跟族侄“这一笔生意”到底是值当不值当？
就在这当儿，寨子里没有到田地里做工的人们慢慢地围拢了过来。李降头吊脚楼下刚好就一直留着一片开阔地儿，这会儿便自然而然地成了“会场”。
“依降这是要跟暖儿结亲哪？”一个秃头哥阴阳怪气地喊了一嘴。周围的人便都跟着起哄了起来。
李铁锤见事情要坏，赶紧出声制止。这时候，只见李降头跟阿暖互相换了一下眼神，然后阿暖就从木阶踏上去，走到了降头家的晒台，然后用一口虽然生涩却能听出来意思的斑鸠寨本土语言跟大家热情地打了招呼，并全程用斑鸠寨语言跟大家讲了自己意外来到这里的经过，并说自己这些天跟李降头连门都不出，就是在跟降头学这里的语言，因为自己要带这里的姐妹们出去“创业”，又有降头和寨子里武艺高强的年轻人一道走南闯北做生意，同时作为保护队伍，因此大家可以放心让女娃们和后生仔一起跟她阿暖和降头走，又有安全，又能通过以东西换东西的方式赚到钱，还能通过跳舞唱歌换来更多钱物，寨子很快就会富裕起来，大家的日子会越来越好，同时又跟大家说自己家在百色城里，是大户人家，如果不成功，欢迎大家到百色城拆她的家……
寨子里的人跟李铁锤没想到这女娃儿这么厉害，才来寨子里跟李降头呆了九天，就能把斑鸠话讲得这么顺当，大家不由得都对阿暖刮目相看——都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看来这女娃儿跟降头那小子，有故事啊。
但是他俩所说的似乎还真是一条门路儿，如果真的让年轻人们跟着这俩一起去见识一下世面，不但能给寨子里带来好处，还能让年轻人长见识，往后，对楼这斑鸠寨可不就是斑鸠河流域第一强寨？
李铁锤想到这里，就让身边人去喊其他八族以及自家李族的族老悉数集中到李降头家楼下，召开紧急会议。
会议很快在李铁锤、李降头和阿暖的轮番上阵下，终于获得了通过。最后寨中九族每一族都在队伍中争取到了一个小头目的职位，并由李降头作为马帮帮主，阿暖作为马帮副帮主，组建了斑鸠马帮队，女子组成的演艺队也纳入其中。
任何难以解决的事情，一般都会在“分配好处”这样的大好事妥善解决之后，就会获得“你好我好大家好”的结果。再加上斑鸠寨人九姓祖上本来就流传说是唐皇李世民时期就秘密派遣到这蛮荒边地潜伏的暗卫后裔，虽然后来因为唐皇治下迎来贞观盛世而慢慢被皇家遗忘，也没有启动机会，但斑鸠寨人尚武卫寨的传统却传承了下来。现在又在李降头和暖儿精心谋划的推动下，“斑鸠寨马帮”的成立也便顺理成章。
斑鸠河两岸斑鸠的叫声最响亮的那些日子，凝聚着全寨人心血和期望的这个由寨中青年男女组成的特殊的团队，在跟寨子里的父老乡亲们过了一个热热闹闹的“夹寨”（所谓夹寨，就是通过杀猪宰羊把寨子里弄热闹，向谷神和护寨神汇报好收成，同时祈求保佑要把丰收的结果和好的运气夹住，留在寨子里，让寨子永久昌盛的意思）仪式后，队伍趟过了清澈缠绵的斑鸠河，向着北岸，人人骑着寨子里凑出来的数百匹骏马一路绝尘而去。
直到他们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晨光中的斑鸠河畔，寨人们才怅然若失。毕竟，这一回跟着降头和阿暖走的，是寨子里全部的精锐啊。精锐们走了，寨子里的人心里边也空落落的难受。
而后来的事实也证明，寨人们的这一份惆怅原来真的不是错觉：斑鸠寨马帮这一走，就再也没有回转来。
几年后，直到听说这一支数百人的斑鸠人组成的红七军情报特遣队已随中央红军转战大江南北，数百人也分成了数十个小队拆散后融入各方面军投入到轰轰烈烈的拯救民族危亡大业中，寨老和乡亲父老们才知道，他们当时是有多么的“愚蠢”，平时个个都说“吃过的盐比依降走过的路都多”，竟还是上了李降头那娃儿和阿暖那个趟过斑鸠河的外乡女子的当——特别是此时已届满卸任了寨主一职的李铁锤更是经常躲在李降头家的屋檐下，一边默默地帮这个可怜的娃儿清扫那些由蜘蛛和蚂蚁组成的侵略者肆无忌惮的侵略行径，一边默默地流着泪给降头那苦命的爹娘烧香并告知降头的行踪和事迹：降头他爹他娘啊，你家娃儿是有出息的，如今已娶了那个叫姚暖的百色城里大户人家的俊俏妹子在北方跟着党干大事呢。听说依降还当上了李克农将军的得力干将，他俩带出去的那几百娃儿，虽然有的在战争中失去了宝贵生命，但是一个个的，都没有丢对楼斑鸠寨人的脸啊。你们安息吧，等对楼整个国家的日子好过了些，降头他们会从远方趟过斑鸠河，回到对楼斑鸠寨看你们来的。
烟香袅袅中，李铁锤凝望着斑鸠河那个已经许久再也没有外乡人趟过河来的老渡口，又兀自想起了依降和阿暖骑着骏马率领着“斑鸠河马帮”挥鞭北上的那个清晨，他喃喃地自语道：“是时候，跟其他八族的寨老一起商议，把老祖宗立下的规矩废除掉了啊……”
“是啊，锤子哥，对楼斑鸠寨是不能再固步自封了啊。”突然八道或苍老或雄浑的声音响起在耳际。李铁锤这才发现，不知何时，其他八族的族老，竟已都围拢在自己身边，一起凝望着那一条静得有些怕人的老渡口异口同声。
【编辑点评】《趟过斑鸠河的外乡女子》是一篇富有地域特色与传奇色彩的小说。作者以斑鸠寨为背景，围绕外乡女子阿暖和寨中后生李降头展开故事。斑鸠寨有着古老而严格的传统，严禁与外乡人婚娶，然而李降头带回阿暖这一行为打破了平静。李铁锤作为寨主面临着维护传统与对李降头的复杂情感之间的纠结，李降头则有着自己的想法，他和阿暖提出组建马帮的计划，想带领寨中青年男女走南闯北做生意、表演，给寨子带来财富和见识。阿暖虽是外乡人，但聪明伶俐，短短九天学会斑鸠寨语言，并向寨民热情讲述计划，让大家对他们刮目相看。最终在利益与发展前景的吸引下，寨中九族同意组建斑鸠马帮队，阿暖和李降头分别担任正副帮主，带领精锐离开寨子。然而，马帮队一去不返，几年后才得知他们成为红七军情报特遣队，为民族大业奋战。这一结果让寨民尤其是李铁锤感慨万千，也引发了对传统规矩的反思，整个故事充满民族风情、情感纠葛和对传统与变革的思考，情节跌宕起伏，人物形象鲜明，展现出时代洪流中普通民众的选择与成长。（李彩虹）
作者简介：李承骏，壮族。广西德保县荣华乡人。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会员，广西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人民日报》《青年文学》《广西文学》《红豆》《诗潮》《都市》《战士文艺》《亚太经济时报》《旺报》《燕赵诗刊》《北方作家》等报刊杂志。有作品获各级征文奖。
值班编辑：李彩虹 主编：李承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