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锦清院本《清明上河图》局部
缘起 知青回城,所分非所爱
胡光俊 秦海庆 摄
“我今年75岁了,与蜀锦已经打了大半辈子交道。它和云锦、宋锦、壮锦并称为中国四大名锦,有着‘天下母锦’的美誉,距今已有近3000年的历史。它兴于春秋战国,盛于汉唐时期,主要生产原料以桑蚕丝为主,分为‘经锦’‘纬锦’两大类,代表了我国古代最高的织造技术水平。”一见面,胡光俊就热情地向记者介绍了蜀锦的历史渊源。
当记者问他是从哪一年开始学习蜀锦这项织造技艺时,胡光俊轻轻地叹了口气,感慨地说:“人的命运转折总是由不得自己。我是1971年8月31日知青回城后被分配到成都蜀锦厂开始学习这门技艺的。在此之前,我从成都市第24中学毕业后积极响应‘上山下乡’号召,于1969年1月27日到凉山州德昌县红旗公社8队当知青的,在农村干了两年多的时间,还担任了公社的知青再教育领导小组副组长。当时农村条件艰苦,我不但要做好与知青再教育相关的工作,还要完成自己的劳动任务,挣工分,虽然经常忙得灰头土脸的,但干劲十足,得到了大家的认可。后来,成都市招工时公社领导推荐了我。就这样,我服从安排回到了城市。”
胡光俊回城后被分配到蜀锦厂当了一名学徒,可进厂没多久就干了一件任性的事,用他的话说就是“所分非所爱”。他略带惭愧地说:“当年真是太年轻,爱冲动。我记得很清楚,进厂经过4个月的培训学习后,看到其他几个同学都分配到了自己比较理想的岗位上,我却被分配到了工作繁重的穿吊组去‘打瓤子’,心里很不舒服。当我走进穿吊组车间后更是惊讶,那里不仅环境简陋杂乱,而且工友都是上了年纪的老同志,一赌气就跑回了家。3天后,我被单位告知这是旷工,如果满15天不上班就要被开除,而且对以后找工作会带来很大影响。厂办主任还对我说,‘带你的师傅是西南三省技术最顶尖的,这是厂里看重你’。于是,我又回到了工作岗位。”
胡光俊只好“接受”了命运的安排,无奈之下,把这份“恨”意深埋在心底。那他最喜爱的职业究竟是什么呢?
问道 为梦而拼,所爱未能成
胡光俊的性格在蜀锦厂是出了名的“犟”,但他还有一个特点,就是不管自己是否喜爱这个工作,既然“接受”了就一定要把它干好,而且要干到最好。
蜀锦·四大天王狩猎纹样 四川省成都市档案馆藏
要想把蜀锦这项传承千年的织造技艺学好、干精谈何容易。胡光俊听着隔壁车间“咔咔”的织机声深情地望向窗外,回忆起那段为梦而拼的时光:“年轻也有好处,那就是一旦认定目标,就有着无限的动力。蜀锦织造工艺纷繁复杂,有4个主要工种60多道工序,历来是团队合作的结晶。蜀锦的织造技艺是一种古代科技,它完全是按照程序来完成编织,然后再装到织机上进行生产。蜀锦的四大工种分别是准备、设计、装造、调试生产,其中准备工种就要分为浸泡、脱胶、烘晾、反丝、螺丝、捻丝、并丝、成筒、成绞、染色、烘晾、整经、卷纬等,程序十分复杂。但我下定了决心,必须把它学会、学精,不让人笑话!”
《成都县志·艺文谱》中关于蜀锦的记载 四川省成都市档案馆藏
为了熟练掌握这项传统织造技艺,胡光俊的“犟”劲起到了关键作用。他对记者讲:“我在穿吊组从1972年一直干到1985年,共13年。当时厂里的情况是,把你分配到哪个部门,你就只能干那个工种。我一直是个不安于现状的人,不想当一个‘纯粹的劳动工具’。我们是三班倒的企业,白天是不允许串岗的,我就利用晚上的下班时间到其他车间去看、去学,中间还拜了几个师傅。当时,没有任何专业书籍可学,都是以师傅带徒弟的方式口手相传,除了有些县志里会有少量的相关文字记载外,根本找不到其他指导性的资料。为了能够学到实用性强的理论知识,我还专门跑到10多公里外的成都纺织专科学校去请教那里的老师,那时候郊区不通公交车,我就走路过去,虽然看到的只是他们自编的油印教材,但还是学到一些很有用的知识。从1972年到1977年这5年间,我基本上把整个蜀锦织造的工序技术全部掌握了。而我的学习成果也很快派上了用场。”
人常说,机会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胡光俊不分昼夜地学习换来了属于他的“高光时刻”。他颇为兴奋地对记者讲述了在其学习期间发生的一件事:“那是1975年初,成都市政府给我们厂下发了研制喇叭布的任务,就是音响上面绷的那层布。当时我国没有生产这种布的技术,只能进口。上级要求年底必须完成任务,结果是1月到3月第一次研制出来的布不合格,第二次又花了半年的时间研制也失败了,时间越来越紧迫。有一天,我刚好从车间出来,看到设计室围了一群人,他们正在热烈讨论生产喇叭布的事情,当时我师傅也在里面,还有高级工程师、设计科科长、技术科科长等,拿今天的话说都是‘大咖’。我在窗外听了一会就轻轻地问了一声,‘我说几句行吗’?因为当时我进厂时间短、没资历,大家都用疑惑的眼神看向我,但还是让我发言了。我就建议他们可以用‘双造’的方法试制一下,因为此前我曾在成都纺织专科学校的一本理论书上看到过这方面的技艺介绍,于是便把具体程序进行了表述。我师傅在蜀锦织造方面的技术无人能比,他听懂了我的方法,就微笑着走开了。后来一试竟然真的成功了,当年就填补了我国这项技术的空白,荣获了部优产品称号。师傅对我的建议感到很欣慰,从此,有什么技术上的难题他都会找我一起商量。”
1985年机构调整,胡光俊正式成为装造车间副主任,开始负责技术管理工作。但职务的升迁并没给他带来多大快乐,因为其深藏心底的梦想也在悄悄地“萌芽”。
“我最喜爱的职业是去做一名人民教师,或当一名律师。因为我母亲就是一名老师。”胡光俊直接告诉了记者他最大的愿望,并接着讲,“我1985年想离开蜀锦厂时,已经为厂里重点培养出4名全能型人才。于是,那一年我对高中的文化课程进行了‘恶补’,1986年报考了四川电大法律专业并被录取。因为无法脱产学习,读的是电大夜校班,我只能边工作边读书,体重也一度瘦到87斤左右。当时我已结婚,孩子也两三岁了,对爱人和孩子照顾得很少,心怀愧疚,但为了靠近梦想只能咬牙坚持学习。功夫不负有心人,1989年我顺利毕业,并一边上班,一边在成都市西城区法院的律师事务所实习。过了实习期后,法院让我回厂里去办调动手续,但厂里不放人,所以就没走成,成为我心中的又一大‘恨’事。后来,每当我想起此事就自嘲,‘献了青春献终身,就是没有献子孙’。我想这也许就是命运的安排,希望由我来传承蜀锦织造技艺吧!”
传承 百转千回,为蜀锦献终身
2003年6月,成都蜀锦厂因经营困难而被其他公司整体“兼并”,全厂2000多名工人和技术骨干都只好各奔东西。“蜀锦难道要消失在我们这一代人的手里吗?”这个问题一时涌上了胡光俊的脑海。
2009年,成都古蜀蜀锦研究所成功恢复的小花楼木织机。图为胡光俊(上)与蜀锦织造技艺国家级非遗传承人叶永洲操作织机时的场景。
从1971年到2003年,在这百转千回的32年间,胡光俊经历了太多的事情,蜀锦也于不知不觉中扎根在了他的心里,成为其生命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可谓因“恨”生“爱”。为了更好地保护、传承、研究、生产蜀锦,他与原成都蜀锦厂的部分老同事一起,经过几年的筹备,终于在2008年成立了“成都古蜀蜀锦研究所”,其后,为再现唐代到20世纪60年代以前蜀锦织造的历史文化记忆,还成功恢复了一台小花楼木织机。他不无感慨地对记者讲:“我们这批人现在还在,我不想让这项珍贵的织造技艺在我们这一代断掉,这既是一种情结,更是一种责任吧!”
成都古蜀蜀锦研究所从成立至今,胡光俊一直艰难而又坚定地带着这个仅有22人的团队披荆斩棘前进着。为了实现蜀锦的“自我造血”功能,他带领着团队不断在蜀锦产品开发上进行新的探索、创新。他对记者说:“除了传统的服饰与锦画,我们还相继开发出了对接当下生活的新产品,比如书签、鼠标垫和手机壳等,并承接了2023年成都大学生运动会奖牌绶带设计、制作的业务,收到了良好的社会效益和回馈。”
为了使研究所得到更好的发展和做好技艺传承工作,胡光俊带领团队通过外出参观学习新技术开阔眼界等方式提升其创新能力,终于在2011年以一幅蜀锦清院本《清明上河图》惊艳世人。他高兴地向记者介绍道:“传承工作就是要带领徒弟和团队在制作各类重大题材的作品中锻炼提高他们,只有经过实战才能让他们进步得更快。有一次,我们意外看到一本画册,是台北故宫博物院的《清明上河图》,当我看到画上的题诗第一句为‘蜀锦装全壁’后受到启发,既然原画是用蜀锦装裱的,我们为何不用蜀锦制作一幅‘镇所之宝’呢?说干就干,我们立即投入到了具体的研制工作中。该作品是从2008年开始的,从分色、限色、归色到组织工艺设计,以台北故宫博物院真品1:1的比例进行仿制,并在组织工艺设计中将汉唐时期的经向和纬向起花根据画面的要求结合在一起,其间数易其稿,上机织造后,在花色搭配上又经过6版修改,耗时3年多,于2011年10月才织出了蜀锦清院本《清明上河图》。该作品图内幅纵30.5厘米、横1152厘米,装裱完成后全长近13米,蜀锦传统织造技艺的特征在这幅作品上表现得淋漓尽致。应该说这是蜀锦织造技艺史上的又一次重要技术革命,更是一个里程碑,该作品现被四川博物院收藏。2015年,我把它带到台北去展出,受到了各界人士的高度认可。除此之外,我们还相继制作出了《金陵十二钗》《十一面观音》《荷塘清趣》等作品,都是比较有代表性的,也在各类比赛中斩获了大奖。在制作这些作品的过程中,我非常注重对团队各个环节人才的培养,让他们全程参与,并鼓励他们不懂就问,现场教学,这样效果十分显著。”
近些年来,胡光俊除了在研究所带徒弟做好传承工作外,还积极走出去讲课。通过走进学校课堂和参加各类公益讲座,他正在努力把蜀锦的历史价值和美学价值像种子一样播撒进了人们的心里。如今,他身兼四川师范大学服装学院客座教授、南京大学历史学院世界丝路艺术史课程授课组专家组主讲专家等职,面对这些不同的身份,他对记者讲:“我所做的一切努力只有一个目的,就是让我国这项优秀的传统织造技艺传承下去,并发扬光大。同时,我也希望未来通过我们的技术革新,生产出更多物美价廉的蜀锦,让蜀锦走进千家万户。”
最后,胡光俊对记者感叹道:“现在我最‘恨’的就是时间不够用,总想多带些徒弟,让更多的人能掌握这项传统织造技艺。我相信,蜀锦未来的发展一定会越来越好。”
原载于《中国档案报》2024年12月6日 总第4222期 第四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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