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球系列(40)
1995年1月31日是大年初一,春节前刚从昆明贵阳柳州采访女足赶回来,马不停蹄采访热点新闻大王涛转会和他的父母启蒙教练贾凌福等。过年期间跟踪报道健力宝少年队留学巴西现状。在足球周报创刊的那些年,爱过年的我都在忙碌工作采访,阅读编发健力宝队员的大量书信。
当年《足球周报》编辑部,一直关注健力宝队留学巴西事宜,这篇将近两个整版的最新报道,揭开了当时人们的诸多疑虑……1995年2月13日刊发《足球周报》头版头题的深度报道,获得了当年全国体育好新闻奖,原文如下:
足球圣殿为何不属于中国少年?
——关于中国少年队巴西留学的最新报道
本报记者 赵植萍
“爸爸、妈妈再见啦!”1993年11月17日,22名孩子几经磨难,带着几代人的梦想,带着国人火辣辣的热望,踏上了赴巴西的漫漫路程。
5年的时间不算太短,5年的岁月是寂寞而可怕的。孩子们知道这些,他们的心灵是纯洁的,他们的眼睛是清澈的,他们感到能过关斩将地赴巴西留学是一种幸福,于是他们在自己稚嫩的肩膀上心甘情愿地担起了本该属于他们的父辈和兄长托举的希望——冲出亚洲、走向世界的重担,他们带着美好的愿望来到了巴西这个足球的天堂,他们想象在那里能真正探寻到足球的精髓,能在优越的足球大氛围下练出一身的好本领。他们幻想那里到处都是郁郁葱葱的绿茵草坪,为祖国练好球的梦想一定会在这一方热土上实现。然而,谁能告诉他们,他们所想象的绿茵场地却是一片杂草丛生得比他们还高出一截的草场。
《’95环球》首播“真相”
1995年春节期间,中央电视台’95环球节目播放了巴西“留学”的中国健力宝少年足球队在那里一年多的生活、学习和训练情况。巴西留学的“天堂”生活一夜之间在神州大地曝光。让我们随着电视镜头看一看孩子们是怎样生活的。
镜头首先对准厨房,领队刘志才从厨房里走了出来,厨师没有了,20多个孩子及教练的饭菜全由刘志才一人操持;翻译没有了,队员们很少有与外界沟通的机会,到巴西一年多,他们只会说几个简单的单词;文化教师回国了,文化娱乐生活显得单调;服装没有到位,队员的服装全都旧了;由于没有绿茵场地供他们训练,本可以在草坪上穿半年的足球鞋也只能穿上3个月;房子漏雨,至今没能修好。
春节过后,北京一家很有影响的报纸以《巴西中国少年队找到足球“天堂”了吗?》为题,全面地报道了留学巴西童子军的情况。文中有如下几段文字:
中国健力宝少年足球队的驻地,是在圣保罗以西70公里的一处孤独的庄园。令人惊讶的是,队员们至今还没有一块属于自己的训练场。原计划当作训练场的一块空地上,除了两支没有球网的球门框架,只有松软的土层上蔓生的荒草。
为了保证训练,队员们不得不租用由当地市政府提供的一片沙土训练场。那里距庄园很远,往返都需乘坐租借汽车。由于司机常常不守时,队员们说,约好的车等上两三个小时是常事。
留学的主要内容是训练、打比赛和观摩比赛。训练每回是两个小时,比赛的机会比在国内多了许多,一年多打了近百场。但队员们反映,对手绝大多数实力很弱,他们担心,老这样下去难以提高对抗能力和整体技战术水平。少年队在当地请了一位足球教练,但在许多队员看来,他训练手法单调,水平不高。
生活条件同样存在种种困难。没有厨师,20多个队员和教练的伙食全靠领队刘志才操持。文化课教师来了半年就走了,孩子们只能自学。此外,翻译也已回国,队中没有队医,训练和比赛中出现的一些伤病,多半要靠教练或队员自己解决。以至一些队员怕受伤而在训练、比赛时不能付诸全力……
这些问题出现之后,负责管理和训练的中国足协,负责投资的“健力宝”,负责少年队在巴西训练、生活方面的后勤保障的“大东”都各自说出了各自的原因。足协认为问题在于资金不足;“健力宝”认为他们始终按照合同行事,健力宝为这次“留学”投入资金163万美元,用于前期准备的款项已打到巴西,至今已拨出65万美元;“大东”认为他们是严格执行合同,由租房改为买房前期投入过大,造成了后来的资金短缺。
这些困难和问题,对于在太平盛世中长大的孩子们来说的确是很难为他们。然而,教练和队员们始终没有忘记他们所担负的重任“足球王国育球星,争当球星效中华”以及“更快、更高、更强”等标语,醒目地写在墙上。他们给家人写信或打电话都显得非常成熟,常常是懂事地报喜不报忧,但也有的孩子忍不住向家长诉诉苦。有个小队员在给家长的信中说, “我们这里艰苦的程度和所面临的困难是无法用语言形容的。请家长放心,什么样的困难我都能克服。因为我想要成为不平凡的人。”
孩子是纯真的,他们的眼睛里容不得沙子,然而他们眼见耳闻的一些人与人之间的人际关系已让他们的心灵过早地蒙上了阴影。一个平时不愿意说话的孩子,给爸爸写信说了这样一些话:我不能只报喜不报忧,有些情况局外人是不清楚的,工资发不出来,饭钱也快付不起了,这里都有许多原因,金导跟我们说:“大东”不给钱。“大东”又说“健力宝”不给钱。“健力宝”说他们已经给了55万,反正这其中的事情挺复杂的。我原先不想告诉您这些事情是怕您为我操心,我告诉您这些事情就是说明我已经大了,已经能够看出人与人之间的矛盾……
有个孩子去年7月份打电话对家长说:“训练上,我已对巴西教练失去信心,队员没有不烦他的,每天都是那一套,分队、带球打个分队吧,还老停球,弄得我们一点情绪也没有,大家都希望明年不要和他续约了。”有的队员说: “要是埃西奥明年不走,那么我就走。就连我们的指导也有意见了,只是不好说罢了。我看这样练下去,我们就完了,真是浪费青春,还不如回国,说实在的,要是现在宣布这个队解散回国,队里一大部分人都高兴得要命,当然也包括我在内。”
一名队员在去年5月份给家里的信中写道:“有件事情你们听了一定会大吃一惊,我原来不想写,但是写了希望你们知道就行,千万别讲出去,现在何翻译、卢厨师、杨医生都写了辞职报告,申请回国,传真都发回足协了,我们现在吃饭都到附近的一个加油站去吃……生活方面还是和以前一样单调无味。”
有的写信说:我们已有两个月没发工资了,连买邮票的钱也没有,以前也有过这种情况,但没有拖这么长时间,就连我们指导也开始发牢骚了,更别提队员。我看这样搞下去,这个队没戏了到现在场地还没弄好,干部们内部闹矛盾,巴西教练整天又不带着好好练,自他带队后,不光我退步了,连全队都退步了,这样下去我们不光练不到东西,而且也呆不长了。
孩子们的愿望一直是美丽的,他们的心底是善良的。尽管他们懂得不多,尽管他们年纪尚小,就在他们吸收知识、增长见识、形成性格的时候,却有着这样的梦想与现实的反差,然而他们仍然感到这是对自己的一种磨练。
正月初九,本报开通越洋热线
春节刚过,本报拨通了越洋电话(注:那个年代的越洋电话是很贵的,为了这些孩子,《足球周报》编辑部,多次通过越洋电话跟他们联系,还多次把他们的家长请到编辑部,通过电话问候他们),向太平洋彼岸那些为了中国足球事业强忍着对祖国亲人思念之苦的领队、教练拜年!向22名想家却不能回家的未成人的孩子道一声平安、快乐!他们在万里之外的偏僻山庄,经受着思念家乡、思念亲人的煎熬已度过了两个除夕之夜。在举家欢乐的日子里,在老老少少欢聚一堂的时刻,他们却身处远在天边的异国。
中国一巴西,由于不同的经度和纬度将两国的季节和昼夜整个地颠倒过来,然而,亲人骨肉情是一致的,心是相同的。中国的大年初一正是巴西这帮孩子的除夕之夜,他们在一起涮火锅,看录像、守岁。初二,他们一起动手一块包饺子。
现在是巴西的夏季。中国少年队居住的小山庄离圣保罗约70公里,雨水偏大。从过年那天起到现在已连续下了10天的雨,泥泞的场地实在不能练球,他们就在简易健身房里加强身体素质的训练。2月10日,他们迎战韩国少年队;3月2日,他们将出访阿根廷、乌拉圭、巴拉圭等巴西周边国家进行实战比赛。
我们在采访刘志才时,了解到吃军灶长大的刘志才从来没有做过饭菜,更何况做这么一大帮人的饭菜。他说,没办法,不能看着这帮孩子饿着,硬着头皮就顶过去了。他告诉记者,目前有两位巴西女人帮厨,圣保罗的牛肉、蔬菜水果等都很便宜,伙食营养是足够的,每周他们都要进城两次购买这些食物,孩子们也很懂事,经常到厨房来帮忙。
作为领队,不仅要负责队员的生活管理,还要经常做孩子们的思想工作。日常训练和生活中有许多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还经常遇到一些难以预料的困难,每到这时,他总是与其他教练出面解决,既当爸爸又当妈妈,做耐心细致的思想工作。在谈到队员的服装问题时,刘志才说:主要是由英国的安保公司负责,现在足协正在联系试图通过安保公司巴西办事处解决。
一年多的艰苦环境也磨砺大人和孩子的意志,刘志才认为:巴西的条件虽然很艰苦,但是对于孩子的精神世界来说是一种财富,他认为少年队巴西之行的路子是对的,这样才能打破中国式的圈子,真正地脱胎换骨,把这种事情搞得好一些。他承认这是中国足球改革的第一步,是新生事物,作为先行者,在前无先例可循的情况下,凭着自己的摸索走到今天,虽然经受磨难,做出牺牲也是很值得的。
在同刘志才通话的分分秒秒中,记者的心里阵阵地发酸,无法表达的心情只化作一句深深的祝福。
2月9日上午8时(巴西时间22时)本报又将在巴西留学的6位大连籍的孩子家长请到编辑部来。按照事先跟刘志才约好的时间把电话打到巴西,记者逐个跟这些孩子通话,并通过他们向22个孩子问好,同时,让这6个孩子跟他们的家长相互拜年。
“喂,孙治过年好!腿上伤好了吗?”记者难过地问。
“好啦,绷带都解下来了,谢谢你们!”孙治的声音依然温文尔雅。
孙治告诉妈妈,2月5日,他们同当地的一支队伍打了一场比赛,他的腿伤已经全好了,能上场打比赛了。妈妈对孙治说,你们的困难,我们已经通过电视看到了,国家会拿出办法解决的,你们只管好好踢球。
张然的父母嘱咐孩子要多写信,比赛训练时要积极拼抢,但还要注意保护自己。文化课停了要自己多看些书,只有半年时间要加把劲。
张然告诉父母,春节活动搞得挺有趣,挺热闹,领导为此做了精心而周到的安排。
姜涛的父母要求孩子要好好学习外语,多向别人请教。姜涛说:我没有忘记自己的目标,我年三十仍然练球。
隋东亮回答父亲说过年过得马马虎虎。爸爸说专业不能马马虎虎,困难再大也要克服。在谈到球技的方方面面时,东亮仿佛有些不耐烦说:不要老讲球,我有我自己的风格,我的目标是进国家队。
“大海,我是妈妈。”张永海的妈妈对孩子说,’95环球节目看到你长高了长胖了,妈妈很高兴,要感谢教练对你的栽培,要提高竞争意识,你的来信,全家人都字字句句地看。”
李健的妈妈告诉孩子,乐天派是好事,可以暂时忘记苦恼,但不能光乐不练,要好好练字,要多给国内的教练写信。
一声声一句句嘱咐又嘱托,总有说不完的话语,讲不完的故事。
谁能携来一片绿茵
巴西留学的“天堂”生活引起了轰动,曾因这群孩子的远离而对中国足球期望升温的球迷心里凉了下来,萦绕在孩子们家长心头上的迷雾终于解开(以往孩子们写信或打电话一直都在报喜不报忧);个别新闻传媒越洋电话和亲赴巴西专访唱赞歌的记者也不得不承认他们有难言之隐;中央领导同志亲自过问发生此事的原因。我们曾询问孩子家长,如果条件不改善,家长是否愿意孩子继续留学,孩子们的家长赞成的不多。
他们的家长说,这些孩子是他们同龄踢球的尖子,当初从选拔他们到走出去,到艰难地度过今天已经整整3年了,3年的时间不算短暂,结果学业耽误了,球还不知踢得怎样。为了他们踢球,家里不知花了多少钱,在国内部队的其他孩子已经提干,而这帮尖子队员只因为去巴西没有提干的机会。孩子还去自己动手割草(草长得比他们还高)。我们家长认为,生活苦点,单调乏味一些,孩子也能克服,唯一不能接受的是到目的地没有一块像样的训练场地。目前,合作三方都不得不承认现在的训练条件还不如国内,这支队伍所面临着本不该由他们自己去品尝的艰难。
应该承认,足协选择了出国留学的设想是正确的,巴西有足球的大氛围,孩子出去开阔视野长知识的愿望是美好的,但这种以走出去为目的,走出以后扔下不管的问题是否存在?且不说资金问题,就配备的厨师、教师、翻译、队医之类空无一人又如何解释?大人的承受能力远比孩子要大得多,而大人遇到困难拔腿就走,那孩子应该怎样表现?有的家长形容基地简直像工读学校,文化教师走了之后,孩子们说,好长时间都看不着一个女性。22名年少的孩子离家万里缺少亲情,缺少与外界的沟通,缺少丰富多彩的生活经验,在这个需要得到爱护、需要母性的年龄却得不到这一切,对于他们的心理健康将造成怎样影响?
刘志才对记者说,这一事件暴露之后,他们感到是一件好事,因为他相信中央电视台的权威性,他感到这是对全国人民的一个交待,否则他们感到很不平衡。
不少人认为,既然事情已经走到了这个地步,中国人往往注重显效果而忽略隐效果,从长远的观察看这种艰苦对孩子来说是有益的。
从目前情况来看,5年的时间,对正在成长中的孩子来说已很漫长,能否缩短时间像日本和韩国那样搞短期培训或分散到巴西各俱乐部去,真正走进巴西,接受完全巴西式的教育?
应该指出的是,这帮孩子是可爱的,无论在任何场合下,任何困难面前,他们始终没有忘记自己的责任和目标,当他们得知8月份要回国的消息时。虽然高兴但又担忧,他们担心自己学无所成,他们担心国人从他们身上看到失望,他们担心没有练好基本功而丢人现眼,他们知道人们在他们的身上寄予了太多的希望和期待。他们有危机感,近日来,他们特别想练,加班加点,甚至在大年三十也没有忘记练球。在艰苦的条件下,他们不灰心丧气,一腔热血为国苦练,以期8月份回国时向祖国人民和他们的家长交上一份令人满意的答卷。
20多个孩子背负着12亿人的梦想,越过干山万水,在大洋彼岸的足球圣殿巴西“劳其筋骨,苦其心智”,以求得到足球的真经。他们何曾想到等待他们的是充满坎坷与艰辛的路。好在他们目前还未到拼命追逐物质利益的年龄,他们纯洁如天空的心灵只企望有一块属于他们的训练场,以便无拘无束地放飞他们的希望。很遗憾,只此一点期盼至今仍为乌有。
谁能为他们携来一片绿茵呢?5年的异乡生活对他们来说是否太漫长了?
1995年2月13日刊发《足球周报》头版头题
1995年夏天,我特意赶到首都北京机场,迎接健力宝中青队回国
1998年夏天,我和大连籍的健力宝队员一起奔赴昆明海埂基地
1995年春节,足球周报连续刊发了健力宝队员的家信。
作者简介:赵植萍,足球城大连第一位专业足球女记者。撰写散文、足球稿件上千万字,新闻业的“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