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嘉莹先生的诗教丨席慕蓉

文摘   2024-11-26 05:27   辽宁  
叶嘉莹先生的诗教
席慕蓉
2009年2月21日晚间,叶嘉莹先生应洪建全文教基金会的邀请,在台北的敏隆讲堂演讲,讲题是“王国维《人间词话》问世百年的词学反思”。

从七点整准时开始到九点过后还欲罢不能,那天晚上,叶老师足足讲了两个多小时。以《人间词话》为主轴,谈词的由来、特质、境界,以及雅郑之间的微妙差异,等等;上下纵横,中西并用,再加上兴会淋漓之处叶老师不时地让思路跑一下野马,把我们带到一片陌生旷野,那种辽阔无边,那种全然不受约束的自由,好像极为混沌无端难以言说,却在同时又井然有序地一一心领神会……

何以致此?何能致此?

当时的我,只觉得叶老师在台上像个发光体,她所散发的美感,令我如醉如痴,在无限欣喜的同时却还一直有着一种莫名的怅惘,一直到演讲结束,离开了会场、离开了叶老师之后,却还离不开这整整两个多钟头的演讲所给我的氛围和影响。

之后的几天,我不断回想,究竟是什么感动了我?

对叶老师的爱慕是当然的,对叶老师的敬佩也是当然的,可是,除此之外,好像还有一些什么很重要的因素,是我必须去寻找、去捕捉才有可能得到解答。

那天晚上,叶老师在对我们讲解关于词的审美层次之时,她用了《九歌》里的“要眇宜修”这四个字。

她说,“要眇”二字,是在呈现一种深隐而又精微的美,而这种深微,又必须是从内心深处自然散发出来的才可能成其为美。

至于“宜修”则是指装饰的必要。但是,叶老师说,这种装饰并非只是表面的修饰,却也是深含于心的一种精微与美好的讲究。一如《离骚》中所言的“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佩缤纷其繁饰兮,芳菲菲其弥章”,是所谓的一种品格上的“高洁好修”。

那天晚上的叶老师,身着一袭灰蓝色的连身长衣裙,裙边微微散开。肩上披着薄而长的丝巾,半透明的丝巾上还暗嵌着一些浅蓝和浅灰色的隐约光影,和她略显灰白但依然茂密的短发在灯光下互相辉映。

当时的我,只觉得台上的叶老师是一个发光体,好像她的人和她的话语都已经合而为一。不过,我也知道,叶老师在台上的光辉,并不是讲堂里的灯光可以营造出来的,而是她顾盼之间那种自在与从容,仿佛整个生命都在诗词之中涵泳。

之后,在不断回想中,我忽然开始明白了。

原来,叶老师当晚在讲坛上的“人和话语合而为一”,其实是因为,她就是她正在讲解中的那个“美”的本身。

叶老师在讲坛上逐字讲解中的“要眇宜修”,就是她本身的气质才情所自然展现的那深隐而又精微、高洁而又高贵的绝美。

是的,她就是“美要眇兮宜修”的那位湘水上的女神。

然而,或是因为“世溷浊而不分兮”,或是因为一种必然的孤独,使得所有这世间的绝美,在欣然呈现的同时,却又都不得不带着一些莫名的怅惘甚至忧伤……

那晚之后,我在日记里记下自己的触动,我何其有幸,参与了一次极为丰足的心灵飨宴。

想不到,十个月之后,我又有幸参与了一次。

2009年12月17日上午,叶老师应余纪忠文教基金会的邀请,在中坜的“中央大学”做了一场演讲,讲题是“百炼钢中绕指柔——辛弃疾词的欣赏”。

礼堂很大,听众很多,仪式很隆重。可惜的是,演讲的时间反而受了限制。叶老师这次只讲了一个半小时左右,她所准备的十首辛弃疾的词,也只能讲了两首而已。

这两首的词牌都是《水龙吟》,一首是《登建康赏心亭》,一首是《过南剑双溪楼》。叶老师说,辛弃疾一向是她所极为赏爱的一位词人。

这天,站在讲台上,叶老师仍是一袭素净的衣裙,只在襟前别上了一朵胸花,是校方特别为贵宾准备的,深绿的叶片间缀着一小朵红紫色的蝴蝶兰。

她的衣着,她的笑容,她的声音,她的一切,本来都一如往常,是一种出尘的秀雅的女性之美。可是,非常奇特的,当她开始逐字逐句为我们讲解或吟诵这两首《水龙吟》之时,却是隐隐间风雷再起,那种雄浑的气势逼人而来,就仿佛八百多年前的场景重现,是词人辛弃疾亲身来到我们眼前,亲口向我们一字一句诉说着他的孤危而又蹉跎的一生了。

在“楚天千里清秋”微微带着凉意的寂寞里,我们跟着辛弃疾去“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心里涌起了真正的同情。非常奇妙的转变,在我的少年时,那些曾经是课本里生涩而又苍白的典故,为什么如今却都化为真实而又贴近的热血人生?原来,辛弃疾亲身前来之时,他的恨,他的愧,他的英雄泪都是有凭有据,清晰无比的啊!

等到“千古兴亡,百年悲笑,一时登览”这几句一出来,我一方面觉得自己几乎已经站在离辛弃疾很近很近的地方,近得好像可以听见他的心跳,感觉得到他的时不我予的悲伤。可是,另一方面,我又好像只看见这十二个字所延伸出来的人生境界,这就是“文学”吗?用十二个字把时空的深邃与浩瀚,把国族与个人的命运坎坷,把当下与无穷的对比与反复都总括于其中,这就是“文学”吗?

因此,当叶老师念到最后的“问何人又卸,片帆沙岸,系斜阳缆”的时候,在台上的我不得不轻声惊呼起来。

惊呼的原因之一是,这“系斜阳缆”更是厉害!仅仅四个字而已,却是多么温暖又多么悲凉的矛盾组合,然而又非如此不可以终篇,仅仅四个字,却是一个也不能更动的啊!

惊呼的另一个原因是,终篇之后,我才突然发现,刚才,在叶老师的引导之下,我竟然在不知不觉之间进入了南宋大词人辛弃疾的悲笑一生。他的蹉跎、他的无奈不仅令我感同身受,甚至直逼胸怀,使我整个人都沉浸在那种苍茫和苍凉的氛围里,既感叹又留恋,久久都不舍得离开。

这是何等丰足的心灵飨宴!

等我稍稍静定,抬头再往讲台上望去,叶老师已经把讲稿收妥,向台下听众微笑致意,然后就转身往讲台后方的贵宾席位走去,准备就座了,那亭亭的背影依然是她独有的端丽和秀雅……

可是,且慢,那刚才的辛弃疾呢?

那刚刚才充满在讲堂之内的苍凉与苍茫,那郁郁风雷的回响,那曾经如此真切又如此亲切的英雄和词人辛弃疾呢?

请问,叶老师,您把他收到什么地方去了?

直到最近,读到《红蕖留梦——叶嘉莹谈诗忆往》一书的初稿,发现书中有两段话语,似乎就是给我的解答,在此恭谨摘抄如下:

诗词的研读并不是我追求的目标,而是支持我走过忧患的一种力量。

我之所以有不懈的工作的动力,其实就正是因为我并没有要成为学者的动机的缘故,因为如果有了明确的动机,一旦达到目的,就会失去动力而懈怠。我对诗词的爱好与体悟,可以说全是出于自己生命中的一种本能。因此无论是写作也好,讲授也好,我所要传达的,可以说都是我所体悟到的诗歌中的一种生命,一种生生不已的感发的力量。中国传统一直有“诗教”之说,认为诗可以“正得失,动天地,感鬼神”。当然在传达的过程中,我也需要凭借一些知识与学问来作为一种说明的手段和工具。我在讲课时,常常对同学们说,真正伟大的诗人是用自己的生命来写作自己的诗篇的,是用自己的生活来实践自己的诗篇的,在他们的诗篇中,蓄积了古代伟大诗人的所有的心灵、智慧、品格、襟抱和修养。而我们讲诗的人所要做的,就正是透过诗人的作品,使这些诗人的生命心魂,得到又一次再生的机会。而且在这个再生的活动中,将会带着一种强大的感发作用,使我们这些讲者与听者或作者与读者,都得到一种生生不已的力量。在这种以生命相融会相感发的活动中,自有一种极大的乐趣。而这种乐趣与是否成为一个学者,是否获得什么学术成就,可以说没有任何关系。这其实就是孔子说的,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

旨哉斯言,谜题揭晓!

原来,答案就在这里。

叶老师所给我们的一场又一场的心灵飨宴,原来就是久已失传的“诗教”。这是一种以生命相融会相感发的活动,而能带领我们激发我们去探索这种融会与感发的叶老师,她所具备的能量是何等的强大与饱满,而她自己的生命的质地,又是何等的强韧与深微啊!

历经忧患的叶老师,由于拥有这样充沛的能量,以及这样美好的生命质地,才终于成就了这罕有的与诗词共生一世的丰美心魂。

摘自《红蕖留梦:叶嘉莹谈诗忆往》

赵植萍
赵植萍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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