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将尽
黄昏突然的雨释放了地热的暗涌
云层把天空拉向低处
远山浮起雾岚
开了很久的紫薇仍有沉甸甸的情意
蝙蝠穿梭树冠
蜻蜓低飞村庄
吸过雨水的稻穗用香气将夏天又送出一程
八月将尽
迎面而来的少年有令人恍惚的成长
‖最后的麻川*
没有车，没有马
没有航标
唯有一条隐秘的水路通往麻川
——这是最后的净土
岛上的居民心如水草
没有尘埃，绿油油的
在天空垂落的云朵中潜泳
用与自己相处的方式看日月升起
我喜欢“最后”这个词
喜欢这个词根耸立的悬崖绝壁
最后的夏天，最后的蝴蝶
一场暴雨也不能熄灭的最后热情
我要把“最后”这个词献给你
把余生压缩，去掉没有你的那些空气
在命运的孤岛上
把一生最后的星光种成森林
留与无限遥远又无限亲密的你
*麻川：地处太平湖下游，太平湖的“世外桃源”，安徽省唯一不通公路的行政村。
‖在一条无人小径会遇见什么
经年的落叶
鸟兽吃剩的野果
石头的老灵魂
洪水冲撞的痕迹
彼岸花的鲜艳与微毒
枯枝上蘑菇的寂静
树隙一掠而过的翅膀
起伏如心跳的虫鸣
风几乎不动
湖水也不动
晨曦中鱼反复跳出水面
与山鹰交换呼吸
我的脚步只是偶然经过
我发出的声响只惊动这个早晨
‖掌形碎瓷
洪水过后，河床将它送上岸边
当你用指纹认出这片
掌形碎瓷
就再也不想丢下它了
你带走了它
这是你刚好可以握住的东西
你要的不是碎瓷
你要的是破碎之后，经由漫长孤独创造的
温润与悲悯
‖一个梦
夜晚从母亲脸上吃她的花
夜晚在母亲睡着的时候悄悄吃她脸上的花
夜晚吃下母亲脸上的花又吃她胸前的花
吃啊吃啊还没到三更就将母亲的花朵吃完
夜晚将吃下的花吐出丝织成五色的茧
让没有花朵的母亲独个儿住在茧里
——慢慢长出翅膀
‖她拒绝杀鱼
她拒绝杀鱼
拒绝剖开鱼的腹部
拒绝在一条鱼活着的时候把手伸进它的内脏
看见一条掏去内脏的鱼依然挣扎
仿佛跳出水池就可以回到河流
——是令人痛苦的事
她拒绝让一条鱼的血粘满双手
那血过于红艳，有经血的气味
她受困于这样的血制造的疼痛、耻辱、束缚、疾病……许多年了
一条被掏去内脏的鱼，即使用血对抗，涂满持刀的手
也不能逃脱刮去鳞片的命运
她身上的鳞片早已刮尽
唯有疼痛像花朵反复开着
她拒绝在一条鱼身上看见自己的过往
拒绝回想很多年前——
那时她还年轻
每日的工作，就是在餐馆水池绝望地杀鱼
‖雨的味道
是远方奔跑过来的孩子大口呼吸的味道
是空空的公交车突然涌上来一群少年的味道
是少年们额头与颈项细细汗珠的味道
是一万颗野草的种子蹦跳着砸向泥土的味道
是大地上微小的生命互相拥抱的味道
是漂浮已久的尘土确认自己并非空无的味道
——是神与人都欢喜的味道
‖母亲的太阳花
给十二种颜色赋予发光的姓氏
并让它们奔跑
让它们在夜晚的迷宫奔跑
深一脚浅一脚，穿过隧道和群山
十二种颜色就像十二个月
有各自不同的性格
让它们在日出时抵达母亲的院子
挤在门前，摇响风铃，在窗口唱歌
用你不曾有过的明亮与快乐跑进母亲怀中
‖乡村的花朵
乡村的花朵有庄稼的名字
芝麻花，扁豆花，秋葵花
随意地长在路边
与野草争夺地盘
一场雨花开了
一场雨花落了
一场雨祖母的头发全白了
在秋天
乡村的花朵和乡村的老人并排坐着
阳光下，都有一张神的脸
‖愿
是那些走错了的路
让你到达这里
是那些突然岔出的小道
是小道上的断崖
是你摇摇欲坠
以为会死去的那些绝色黄昏
让你到达这里
这里如此安宁
风雨的声音是好听的
月亮圆也好不圆也好
花朵开也好不开也好
你对着秋空就要飞走的燕子挥手
对着暮晚的余烬鞠躬
对着河流边依旧孤独的影子微笑
——愿你自由宽阔
——愿你如你所是
项丽敏，居于安徽黄山，自然写作者，已出版《山中岁时》《浦溪河的一年》《像南瓜一样活着》等十余部作品集，多次获安徽省政府文学奖。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