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夏天,准确的说是从小满节气之后,我的诗歌写作进入了少有的喷涌期,起先是一天一首,后来是一天两首。
写诗的缘起很简单,三月末,我的腰椎间盘突出发作了,发作的时间在晚上,这次发作比之前的任何一次都要严重,身体脱离了我的控制,不再听从我的指令,半夜里痛醒,想侧转一下腰部也无能为力。我瞬间成了一个瘫痪在床的人,因为之前有过多次发作的经历,倒也不慌,挨到早晨,给我嫂子打电话求助。嫂子很快请来她熟悉的整骨中医,上门做了针灸的急诊治疗,几针扎下去,慢慢的可以抓着支撑物起身,下床。
腰椎间盘突出的恢复过程是缓慢的,好在针灸治疗后能生活自理,而我又不需要按时上下班,除了去诊所治疗需要出门,别的时候就在家呆着。这病比较麻烦的是,不能久站久坐,多数时间只能平躺,这样的姿势是无法写作的。
偏偏这样的时候,我很想写作。身体越是被禁锢,精神对自由的渴求就越强烈。写作会转移我对病痛的关注,进入写作状态,会忘记自己在现实中艰难的处境——这也是我二十多年前把自己投身到写作的原因。
要不就把写诗的手艺捡起来吧。写诗是躺在床上可以做的事,先在脑子里构思,然后一句一句录入到手机便签。
我对诗歌最狂热的阶段是十五年前——也是夏天,有一个时期简直是走火入魔,精神高度亢奋,一种低烧的状态,那也是我心理上脆弱又敏感的时期,一方面我需要诗歌的慰藉,另一方面,诗歌也在加深我与这个世界的撕裂感。
死亡与爱欲是我诗歌写作的燃料。但它们在我的诗歌里的呈现是隐形的,我以极度克制的情绪释放着它们的能量,只有少数时候,我会完全放纵,肆意表达,一种“写完了就去死”的决绝。这样的时候,写下的诗歌会有惊心动魄的张力。
这个阶段算是我与诗歌的一段狂热之恋。当热度降下去,恢复了正常的体温后,我对诗歌的写作就进入了“平淡相处顺其自然”的状态,我不再刻意写诗,也不拒绝诗神的偶尔光顾,隔个十天半月写一首,有时几个月甚至半年一首诗也没有。
“把写诗的手艺捡起来”并非那么容易的事,很长时间不再写诗之后,这手艺是必然要陌生的。写诗仅有手艺也不够,在我尤其如此,必须要有情感的激荡我才能进入诗歌的写作状态,一些有光芒的诗句才会在这个时刻找到我。
没有情感的激荡也是可以写诗的,写平静的诗,平静中又有微小的光芒,这也是我比较擅长的,不需要刻意就可以做到的,只是进入状态比较慢,需要一个热身的过程。
“就当是写日记那样去写诗吧”,我对自己说,用诗的简练把日常生活中的幽微感受记录下来。
用诗的形式写日记,当我给自己这样的暗示之后,也就减轻了进入写作状态的难度。
完全进入诗歌的写作状态是五月份以后的事。五月份我的腰椎间盘突出又复发了一次,相距之前三月份的发作不到两个月。
这次复发也是突如其来,症状略轻一些。
别无他法,于是又进入一轮针灸理疗、减少活动、卧床休息的过程。
于是继续写诗。
每天至少写一首诗——这是我这个夏天养成的习惯。
早上写诗最好,头脑在这个时间段是最清醒的,思维敏捷,只要有一个句子,一个意象,一个画面,或者一个词,写下来,就会牵动出一首诗。这是很奇妙的事,也是写诗过程的美妙之处,一个字引出另一个字,一行诗引出另一行诗,顺着内心的直觉、声音、节奏写下去,不需要使用理性和技巧,而情感的部分则会有自然的压抑和节制——这也是我的心性。
写到最后,往往会有出其不意的句子出现,仿佛前面的句子全是铺垫,为了引出这最后的一句。而最后一句出来时,我心里会有一个声音说:成了。
然后结束。
早上写一首诗,会有一种“今天随便怎么过都可以”了的踏实感,就像一个孩子在暑假的清晨完成了一天该写的作业,接下来的时间就可以心无挂碍的玩了。
我之所以写作,是因为在写作的过程中能体验创作的愉悦和满足感,那些不可思议的句子,当它们经由我的召唤,带着自己的灵性,从四面八方奔跑过来,涌向我,就是写作带给我最大的回馈和享受。而如果写作仅仅是一种自我重复的劳动,就毫无乐趣可言了。我厌倦每天推石头一样的写作。为什么要把自己变成文字的苦役?如果真的没有特别想写的东西,如果没有在写作的过程中感觉到自己在发光,就不要压榨自己了。
去年夏天,我停止了写作。我想试图过上“不写作也能内心平静”的生活。这是我过去的十多年尝试过多次的事,每次都失败了,最长不能超过一个月,我就必须要回到写作中,就像一个在婚姻中感到厌倦乏味的人,企图逃离,没逃出多远,就自个儿乖乖地回来了。
一个人做一件事情,做了几十年,这件事就不止是一件事,而是让整个大海稳定下来的那根针。唯有写作能建立起我生活的秩序感,让简单的日常有一个重心。除此之外的事——世俗生活、情感生活、娱乐生活,都不能让我真正的融入,我可以短期的把自己投入进去,像个游客短暂停留而不能久居。
这次的停止写作时间比较长,整整半年。半年时间我一个字也没写,直到今年开春,我才妥协,认命。算了,还是乖乖回到写作中吧,即使没有创作欲,即使写的东西毫无文采可言。
就像一个演员在表演某个情境时向过往的生活翻寻经验,为了能顺利进入写作状态,我有意识地唤醒记忆,让自己回到多年前的某个瞬间,故意向已然平静的往事里扔石头,激起心灵的动静,哪怕是一点点情感的微澜。
写作欲望的复苏是从初夏开始的。当我一点一点摸索着进入到写作状态,重新让写作变成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之后,我看见了心里,那突然点亮的创作欲。
“保持这珍贵的欲望,那是生命之火。”我在日记里写下这句话。
项丽敏,居于安徽黄山,自然写作者,已出版《山中岁时》《浦溪河的一年》《像南瓜一样活着》等十余部作品集,多次获安徽省政府文学奖。中国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