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潭蹒跚记

文摘   2024-08-06 12:00   江苏  
空无一人的布莱克浦市中心商业街区




文 | 戴涵之




六月底,我在兰开夏郡重镇普雷斯顿参加东亚研究的学术会议。普雷斯顿秩序尚属井然,但和西北英格兰的大部分老工业城市一样,比起东北英格兰的孪生兄弟们气氛尚没有那么肉眼可见的凋敝,却又因为气氛不够浓油赤酱、浊重混沌而显得有些单薄无趣。

市内的餐饮市场便可见一斑:普雷斯顿可以坐下来吃饭的餐馆均集中在城市高街两侧,除了一家的确不错的尼泊尔-泛南亚菜和一家名为“大马士革”的叙利亚点心铺外,几乎都是泛帝国融合菜,特色不够鲜明。如一家加勒比菜内除了牙买加熏烤鸡、椰浆咖喱鸡肉羊肉外也售卖南非烤牛肉肠、葡式霹雳霹雳鸡,一家氛围较好的巴勒斯坦菜”雅法”除烤肉丸、烤肉块外也售卖俄式酸奶油炖牛肉等菜品。不少此类餐厅点菜后即要求结账,尤其令人不快。我不由对比起普雷斯顿与邻近城市,月初刚刚去过的同在兰开夏郡的兰卡斯特,而在后者至少英国菜如炸鱼薯条或本地特色兰卡夏火锅(Lancashire hotpot,实为羊肉肉糜与洋葱、欧防风等做底,上覆土豆片烤制的一种派类食物)等质量颇高。加上普雷斯顿市内四处倒闭的厂房改建店铺,顿时对这座城市感觉有些干涩。当然,普雷斯顿也不是全无亮点,此处坐落着开间宽大的普雷斯顿汽车站——战后英国粗野主义的一座代表性建筑。


普雷斯顿汽车站

会前,我和友人便在讨论是否要在会间短途参观布莱克浦(Blackpool,又依意译黑池、黑潭)。该城濒临爱尔兰海,自18世纪晚期起即因海水浴兴起成为英国著名的海滨度假胜地,建城早期以周围休假的兰开夏郡纺织工人为主要顾客,后逐渐发展为成为全英滨海娱乐胜地,直到20世纪末期因赴南欧西班牙等地旅行便捷化、廉价化而在迅速衰落。即便如此,直到1990年代中叶,1896年开始运行的英国首家游乐园“黑潭纵乐滩”(Blackpool Pleasure Beach)仍是全英人气第一景点。直到新冠疫情爆发前夕,黑潭仍然能吸引年均一千八百万游客前来。今天,一方面布莱克浦旅游业整体退潮,却因为B&B(Bed&Breakfast,床&早餐)度假居室存量过剩而价格腰斩吸引了大量低收入,甚至因各种原因丧失工作能力人群移入;另一方面,伴随着小红书拍照打卡游的崛起,布莱克浦的阴郁气质和废土风格因“出片”吸引了一定数量的中国留学生前往。照片中的中国学生大多身穿日式学生装,背景中的英国青年大多披头散发,身披黑帽衫。尽管难称为英国一线景点,小红书上的布莱克浦却和博尔顿、杜塞尔多夫(编者注:博尔顿为西北英格兰工业锈带城市,杜塞尔多夫为德国莱茵兰工业锈带城市、近些年来中日等国企业在德办公室的首选地)等新近崛起的“网红城市”一道获得了难以想象的中文流量。黑潭作为英国著名贫困塌陷地带,必然引人深思;既然有鬼气森森之名,到底在地体验如何?短暂商议后,我们在那个下午冒雨冲进普雷斯顿火车站,坐上了开往黑潭的列车。


布莱克浦的爱尔兰海

通往纵乐之地的班次果然非同凡响。火车驶过兰开夏郡的田野,可见此地多为小块田地,在英格兰不算肥沃;虽然畜牧业蓬勃发展,路上的马羊却比较瘦削,显然其当代的农业环境比起常见刻板印象中的英格兰富饶乡野更为内卷。同大多数欧洲国家一样,田野中堆着干草卷,但上面却覆盖着黑色塑料袋。火车逼近黑潭,突然放起一阵节奏激烈却重复僵化的乡村摇滚(我戏称为英格兰工业喊麦)鼓点,随着喊麦声从喇叭里响起,本来瘫躺在后排座位上的一位男子曲兴大发,扯着嗓子随乐高唱,声音却被仍浓稠的睡意和酒气抻长搅浑,歌词囫囵含糊。咔嚓一声,歌被切了,火车到站。


布莱克浦火车站用红绳封锁的站台出入口

布莱克浦火车站封上的闸机

黑潭车站里满是过度曝光的景点照片,似乎是故意处理成恐怖片般的蓝紫灰白色,搭配穹顶如荒废海盗棱堡、上有骷髅头的建筑,加上照片早已褪色,令人眼目清凉。车站入口闸机早已失灵,乘务员用红绳将门洞封起,挨个验票抬绳放人,并在出口用人形黄色警戒牌阻塞仅有的几个没坏的闸口,用最原始的物理手段布下天罗地网防逃票。友人不解质疑道,何不干脆在闸机设置人员查票,而非要把整个站台用红绳封锁?不论为何,这一切倒是讽刺官僚作风的习语Red Tape(编者注:此词在英文中意指官僚主义的繁文缛节或程序)一词的具象反映。


布莱克浦街景

“海洋宫”

走出站台,街上店铺一片萧条,大多已经倒闭。几步路外有一家名为“海洋宫”,英文名Ocean Palace的中餐馆,紧挨的店铺早已门牌卸掉,内部紧锁贴着木板。海洋在人类史上既被视为畏途,又被视为桥梁,在我所在的史学界近来则礼赞讴歌后者多,鄙夷前者多,反思“脱钩断链之后怎样”者寥寥无几。黑潭海滨修建宫殿,波涛深锁宫潭中。对面一条街上,数位中年人士似乎已经有些精神恍惚,在路旁快速移动、大声吼叫——这种情况多见于英国各工业锈带城市,而在不论是兰卡斯特还是普雷斯顿,均不常见。没几步路外,断链再次白纸黑字地展现在我们眼前:一家NHS卫生站挂上黑色门帘,已经倒闭有些时日,而这家卫生站偏偏名叫“连接黑潭”(Connect Blackpool)。NHS作为英国最大雇主之一,是英国公共服务的骄傲和经久不衰的国民神话,但在黑潭火车站咫尺远处,NHS亦能公然关门大吉。在全球各地,铁路的通行均能构建新连接、制造沿铁轨积聚的新社群,而铁路因国境更迭、计划紧缩等因素截断往往也伴随着沿线商业、社交网络的重大变迁。列车仍然可以直达黑潭,但终点的的公共服务门面早已垮塌而仅剩残骸。


NHS卫生站“连接黑潭”

继续向前走去,视野开阔起来。道路延伸高抬,海水在下方拉开了距离。作为海滨度假胜地,黑潭海景显然与后来居上的西班牙、意大利、阿尔巴尼亚等地海景大相径庭。爱尔兰海气势雄浑,浊浪喷薄,黄褐色的浆水如英国劣童的水枪,不时呲溅路人脸上。海风似无定向,从各个方向袭来,撕扯着岸上的行人。更前所未见的是漫天飞扬的沙土——黑潭缺乏天然沙滩,为度假而建的人造景观早已年久失修,无法自固,被暴烈的海风吹散上天,向眼睛、鼻孔、嘴巴和头发漫灌。没过一会儿,我已摒弃扬眼看世界,习惯眯眼撞大运,头脑中浮现的是《水浒传》中混世魔王樊瑞做法,“天愁地暗,日月无光”。海边大片空地上如星光大道,印刷粗体大字,内容却阴阳怪气,颓丧中见真情,例如:


OOH

YOU ARE AWFUL…

BUT I LIKE

YOU!

HOW VERY

DARE

YOU!

嗷!

你真烂...

但我喜欢你!

怎么

敢的

你!


布莱克浦海滩印刷的大字

大字步道尽头,一位老妇身披厚重的棉衣,推着助力车缓慢挪动着。两旁岸边,巨大的黑色蝌蚪状充气装置在风中摇晃,如同某种生殖崇拜。海岸一整排上有锯齿的弯折铁锥,似乎被狂风吹得扭曲变形。道路另一侧的商铺托举起高耸锈红的铁塔,巨大、刚健的塔身使下方的红砖建筑如同被压垮的圣诞布丁一般无助,高塔正面的心形铁艺装饰(乍一看以为是和路雪标志)环环相套,正如英国人喜爱用来形容本地各类大咸大甜、面糊支棱菜品的“hearty”一词,体现英国人民直抒胸臆的豪迈情感。


黑潭塔

黑潭塔硕大无朋,虽然浑身锈透,却还不算骨体销蚀。它的辉煌时代正在英国逐条产业战线相较德美等工业后发国家逐渐力不从心,仅在纺织、铁路等传统业务仍独居鳌头的维多利亚时代末期,距今仅有130年。1890年,为了与埃菲尔铁塔竞争,“黑潭塔公司”成立,专门以为建塔集资为业,由一位原黑潭市长担任公司主席。尽管背靠的母公司几乎破产,在公司主席的亲自指挥拉拢下,项目成功落地。塔顶三处洋葱头状拱顶似乎在用钢梁融汇改写某种被极度简化扭曲的南亚风格——1894年建成对公众开放时,它是整个大英帝国最高的建筑。黑潭塔公司成功巨额盈利,它的两位设计师却均已在建筑开放前谢世。在塔底仰视塔顶,我们看到八方打开的观景玻璃窗,无数英国老少曾经购买6便士的门票登顶眺望。再花6便士,就可以到塔底欣赏新冠疫情以前从未中断的马戏表演。在动物表演仍然盛行的时代,锁链连接的亚洲象群曾经被驱赶进出塔座,和供儿童骑行赛跑的毛驴一同在沙滩上踱步,在爱尔兰海中凫水。水栖长鼻目动物已经在黑潭绝迹多年,今天的黑潭塔马戏团主打二人小丑组合“穆奇与噗先生”(Mooky and Mr. Boo),却仍自豪宣称“英国最大最好的马戏团”。脱欧后的英国人在塔旁走过,会想起埃菲尔铁塔吗?在天津,人们以讹传讹,将法国工程师白璧设计、横跨海河的铁架解放桥当作埃菲尔的手笔,黑潭人大概不会如此宣传?


海滨景观大道

海滨景观大道旁的各式装置

海滨观景大道一侧停靠几辆马车,车身薄脆,涂色粉艳,圆球状的车体上罩着透明的防雨塑料膜。漫天飞沙中,车夫与马匹同样垂头丧气。一位车夫佝偻着身子,球状的人缩入了球状的防寒服和荧光绿色的帽子中,仅仅露出眼睛一线;另一位打扮更旧派,头戴格纹鸭舌帽,身穿绿色花呢射击夹克,呆靠在马车上。他们身后恰好交错开过一辆公交车和一辆有轨电车。有轨电车上宣扬黑潭旅游的便利:“下了火车上电车,下了电车上火车!”(train to tram, tram to train!”)公交车身在广告宣传家庭纠纷调解热线:“吵得多了?”(arguing more?)另一方向驶来公交上书“永恒”(Eternity)。几车并行,别有趣味,当技术一边高歌猛进,一边停滞不前时,什么是永恒的?


粉色马车

有轨电车上印有“下了火车上电车,下了电车上火车!”
公交车身宣传家庭纠纷调解热线:“吵得多了?”

公交车身上写有“永恒”

在电气化时代相对滞后的英国,黑潭却是电气化的绝对先驱,1879年,黑潭成为世界上首个建成全电灯照明景观大道的城市,1885年,黑潭有轨电车通行,成为英国第二条电力驱动的城市轨道系统。公交车、电车纷纷移开,露出的是一组蓝里透红,色泽如同动脉静脉交缠的的海妖雕塑:他们的身体浸入水中,招展开嚣张的刺,似乎是在开会密谋。大道对岸是一家娱乐中心,主打加勒比海盗风格,建筑设计成卡通抽象化的破旧盗匪棱堡,墙头挺立残缺不全的骷髅头和破墙而出的巨型金刚鹦鹉雕塑,鹦鹉黑洞洞的眼睛仿佛失意醉汉在发出喑哑的冷笑。当然,今天的黑潭娱乐场所每家差异不大,基本是赌场和名为其他,实际辅助博彩业运行的行业。黑潭以量取胜,把各类旧建筑变废为宝化身赌场。例如这家名为“珊瑚岛”的海盗主题赌场便是由黑潭老火车站改造而成。走在黑潭街道上,常见一家数人男女老少,甚至推着婴儿车集体上阵冲入赌场试试手气。


挺立骷髅与巨型鹦鹉雕塑的娱乐场所

布莱克浦的一间赌场,注意广告牌上有“孩子们免费吃”(KIDS EAT FREE)的宣传

我们走进了连成一排的纪念品商店,除了常见的冰箱贴、明信片之外,占满墙壁一侧的铁柜装满一种名为“布莱克浦石头”(Blackpool Rock)的棍状糖果,一英镑两根。上面打印的介绍指明,糖果是正宗 “老国货”。纸头一面米字旗占据了纸张三分之一,中心写道“Save British Rock”(救救英国石头糖棍),下面是:


Our Rock Sticks Are

Made in Britain

我们的石头糖棍是

英国制造

“布莱克浦石头”糖棍

纸张底部是一处二维码,扫进去是糖厂的国会请愿,请愿者希望把糖棍纳入英国“保护食品名册”中,以防在国际厂商的冲击下彻底消失。我想起曾经在国内各地档案馆看到酱菜、冷食等厂家搜索档案、据理力争,试图获得“老字号”地位,大概思路相通。投票通道因英国全国大选在5月30日提前关闭,一万票的请愿需求一共仅获得529票。众多口味中,店主向我们推荐了比较易于接受的水果味彩虹色糖棍,我们选择了传统口味,一种外层红色,内层白色,横截面写有商品名“Blackpool Rock”的薄荷糖。吃起来颇为结实,显然是纯糖所造;在口中折断会有清晰的硬糖崩开闷响,内层的白色部分会率先断裂,外面的红色糖皮往往还能截留一段细长的部分,虽是真糖,却有韧劲,长得有点像火腿肠的塑料皮。加上里面的薄荷油,有一股熟悉的味道。同行的苏州友人表示黑潭糖棍和苏州老字号采芝斋松仁粽子糖口味极为接近。我则想起各种俄罗斯甜食经销者往往强调俄罗斯技术落后,尚未发展出勾兑食品,因而只能堆砌蜂蜜奶油等真材实料。看来近年流行的概念“晚期社会主义英国”即使在海滨零食中也有迹可循。在海滨旅游期间选购糖棍啃食是英国传统项目,自19世纪70年代诞生以来,在沙滩上哄抢购买糖棍成了英国民众的一大乐趣。即使在物资严重短缺的二次世界大战战后岁月,黑潭糖棍仍吸引英国人从凌晨排队,占用珍贵的食品券获取黑潭特产,对糖棍的向往甚至催生了一种骗术——部分摊贩将拐杖碎片包裹在油纸里售卖,这种骗术竟能成功也反映了顾客的狂热消费心态。


师傅们正在手工制作“布莱克浦石头”糖棍,注意糖棍中心手动排好的字母

糖棍工艺令人疑惑,我本以为既然已经压成均匀棍状,至少糖果制作应该已经相当标准化,回去后上网查找做法,却看到老新闻视频显示,生产糖棍需要靠壮汉人力将手臂粗细的凝固糖稀软柱排成图案再吊起拉伸截断,如今全英国仅剩10家黑潭石头糖棍厂,仅剩30位熟练工能够排出横截面字母。四月底的一篇卫报报道提到,这些厂家高度依赖政府拨款维生,具体来说便是由厂商向所在选区议员写信恳求拨款,例如前国防部长本·华莱士所在选区就有一家糖厂,也因为华莱士的去职而命运悬而未决。正因为生产虽在工业革命的腹地却一直没有工业化,培养一位熟练拉糖技工需要六到十年,这使黑潭“正品”岌岌可危。黑潭的另一名吃是炸鱼薯条,本地名店“爹记”(Papa’s)曾获奖全英最佳炸鱼薯条,以其秘制面糊著称。除此之外,四处密布不少店面宽敞的鱼薯专营店,不知是到了海边,人们自然想起要捞鱼吃鱼,还是英国人想象放纵口腹之欲,头脑中浮现出的是炸鱼薯条?离开黑潭后,我重新打开小红书搜索,显然鱼薯美名已经从英国市民社会渗入中国市民社会,餐厅一座难求,游客们似乎对“爹记”情有独钟。


黑潭高街

市中心商业街区的巨型造型灯

布莱克浦街头的女性头像壁画,神情忧郁,彷佛饱经风霜

不用几步路就是黑潭高街(编者注:High Street,一般是英国中小城镇的市中心商业主街),英国著名YouTube博主wandering turnip(流浪芜菁,或也可译作萝卜快跑?)以系列视频“高街之死”(Death of the High Street)著称,展示本来作为市民消费中心的英国各地高街场景如今颓相。黑潭的高街大概的确已死,街上店面九成以上,包括M&S和COOP超市、Holland Barrett等保健品店等早已关闭,剩下连锁店中质量最高的恐怕是赛百味。街头灰色柱状路灯灯泡圆睁隆起,却已经很久没更换过。另一条道路上,娱乐设施已经拉上了卷帘门,从门口招牌来看是罗姆人“特异功能人士”克莱尔·佩图伦格罗的算命看手相问运程咨询场所。佩图伦格罗出身罗姆人占卜世家,也靠18部作品著作等身,两侧广告悬挂伊丽莎白王母太后咨询照片,印有大字“王母太后也来见吉普赛人佩图伦格罗!” (Queen mother Visiting gypsy Petulengro)王母太后与饱受歧视的罗姆人算命师同框出现,仿佛带来了某种国字号的背书,又似乎反映了一种如“皇帝挑粪用金扁担”一般的朴素平等主义愿景。


罗姆人“特异功能人士”克莱尔·佩图伦格罗的算命看手相问运程咨询场所

“王母太后也来见吉普赛人佩图伦格罗” 

卫报专栏作家马德琳·邦丁(Madeleine Bunting在其新作《海滨:英格兰的恋情》(The Seaside: England’s Love Affair)中指出,黑潭度假村在十九世纪末的快速扩张带有明显的迪斯雷利时代精神:依托兰开夏郡的纺织帝国滋养了全英最富有的工人阶级,但繁重体力劳动生活驱使的酗酒、斗殴等业余爱好却令政府头疼。黑潭崛起的街心公园、观景大道和图书馆意在一场对内的“文明开化”,即将云集的工人阶级从酒吧吸引开,并用文化设施将他们改造为谨慎、标准化的布尔乔亚中产阶级。以娱乐业牵引的精神文明建设结果令人哭笑不得,全盛期的黑潭出现了明显的的阶级隔离,而部分更为阶级混杂的公共空间则不得不放宽规定——十九世纪九十年代,冬景花园撤销了随地吐痰禁令。最终,轰轰烈烈的阶级改造实验让位于人人满意的全面纵乐,黑潭的怪诞气质也被始终如一的劳动剥削逆推激化。遍地开花的占卜、怪胎秀、东方主义风情街,加上1906年开始运营的过山车也在二十世纪初彻底把黑潭带入了狂欢时代。正如史学家约翰·沃顿(John K. Walton)所概括的,“英国个性中的古板一面与拉伯雷化(Rabelaisian)一面在黑潭背水一战”。佩图伦格罗的看相工坊就是那个时代的遗存。今天,佩氏已经移居全英唯一一个仍蓬勃运转的海滨度假城市布莱顿(Brighton),而这场十九世纪晚期开始的斗争仍以极为生动具体的方式在我们眼前呈现。一面黑漆双扇门紧闭,上面用满是黑泥污渍的塑封贴着愤怒的话语:


PLEASE STOP

WEEING IN THE
DOORWAY!

请不要

在门前

撒尿!

It’s disgusting and you

这很恶心而且你

Should be ashamed of yourself!

应该以你自己为耻

PS. You’re on camera!!![1] 

附:你在摄像机下!!!


双扇门与门上愤怒的话语

黑潭大概就是如此,一共参观大约一个小时,浑身渗入的泥沙却久久无法洗净。就在启程返回普雷斯顿时,又撞见一家酒吧高悬英格兰圣乔治旗,酒吧叫“城堡”(THE CASTLE),修得窗小砖大,确实像城堡。黑潭是城堡吗?是否英国已经成了城堡?英国是否欲做城堡而不得,却成了一个大号的黑潭?我离开了黑潭,黑潭却的确在向我涌来。几周后,一次在爱丁堡火车站下车,见到人群被封带堵在一处出口,工作人员逐个抬绳放人,和黑潭火车站别无二致。一个月后的剑桥,菲茨威廉博物馆为迎接巴黎奥运再起航回首百年,开办“巴黎1924”(Paris 1924)特展,可能意在从战间期的宝贵历史遗产中寻求方向。展览四平八稳,在同类型展览中堪称详尽精彩。出人意料,黑潭老乡的精神在剑桥再放光芒,或许是黑潭和巴黎两城天然棋逢对手,更因为英国文化一贯赞颂发明机械再与机械肉搏,重复发明轮子的莽撞。展柜“黑潭女杰”(Blackpool’s heroine)展示出身黑潭的游泳运动员露西·莫顿(Lucy Morton)在巴黎出租车事故,本人受伤撞掉数颗牙齿情况下坚持参赛,并获得英国游泳队唯一金牌。黑潭依海而建,以中世纪时流过泥煤沼泽,被染成黑浆注入爱尔兰海的溪流得名。重归泥泞的今天,是否应该找到佩图伦格罗咨询未来?毕竟,就在王母太后照片下写着:


“Find out about tomorrow” Today

(今天就“发现明天”)


STEP INSIDE NOW!

(现在进来!)




戴涵之
写于爱丁堡,巴黎2024奥运开幕式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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