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与政治的距离:欧洲歌唱大赛手记
文摘
2024-07-13 18:01
荷兰
2024年欧洲歌唱大赛
在这里时间要转换的2022年5月中,欧洲歌唱大赛(Eurovision Song Contest/Eurovision)即将进入最终阶段。我的荷兰房东太太,邀请住在同一屋檐下的房客们,和她一同观看总决赛。我个人其实从小对流行文化没有太大兴趣。此前,我对欧洲歌唱大赛的认知仅限于,初来荷兰时很多欧洲同学约着一起看。但当时也没因此而予以关注。乌克兰卡卢什乐团凭借歌曲《斯蒂芬妮亚》在2022年欧洲歌唱大赛夺冠是以,房东太太邀请观赛,我本想婉拒。但他们夫妇的一句话,却引起了我的兴趣,说这一年夺冠的必是乌克兰。我奇道何以知之。他们解释,当然是因为战争。这是俄乌战争爆发后的第一届欧洲歌唱大赛,俄罗斯因为“侵略”乌克兰所以不能参赛,欧洲主流民意则必然声援乌克兰,所以乌克兰必然夺冠。我的眼界突然就被拓宽了:原来,欧洲歌唱大赛虽名为音乐竞赛,其名次之关键决定因素并非音乐表现本身,而可以是政治。如此说来,欧洲歌唱大赛,就是观察欧洲当代政治文化风气的一个绝佳窗口了。艺术与政治的牵牵扯扯,古今中外皆有。想想曹植的七步成诗,聂政刺韩王的故事后来竟化为嵇康临刑前弹奏的《广陵散》,西班牙内战与毕卡索的《格尔尼卡》等等,除了体现艺术家对政治的关心与参与,也指出政治与艺术之间的牵动线索。音乐与政治的复杂纠葛,我们也并不陌生。近现代“国歌”这概念以及各国国歌的历史,便是音乐与政治紧密扣连、甚至相依相生的绝佳例证。此外,近者如美国九一一事件之后,2003年的主战歌曲《你难道忘了?》(Have You Forgotten?),引发众多美国人的热血反响,也许其后反恐战争绵延二十年不是因为此曲,但它所反映的心理民情至少提供了线索。远者如相传《诗经》各篇,便是源于周朝官员于民间各地之采风,除了在朝廷反映民情,也被用作政治与宗教的仪式乐曲,乃至成为春秋战国时期君臣间、诸侯间的沟通语言。而众亦所知,19世纪德国音乐家瓦格纳,曾表达出强烈的反犹主义。他后来成为希特勒最钟爱的音乐家之一,许多纳粹活动都用其作品为配乐。纳粹人士对其作品知之甚详,甚至在集中营都可以听得见其乐曲。其象征意义和所造成之精神创伤,导致以色列及其国民数十年来,闻瓦格纳色变、抵制其音乐。由于大众对音乐家本人的政治立场和道德品质之观感,影响其音乐活动,这在欧洲歌唱大赛中也曾发生。比如今年2024年,总决赛前一天,大赛官方欧洲广播联盟(European Broadcasting Union,EBU)突然取消荷兰参赛歌手乔斯特·克莱因(Joost Klein)的总决赛资格,引发舆论哗然。最直接的原因,是一位大赛工作人员举报克莱因对她做出暴力威胁,克莱因被警方立案调查。坊间则流传,是这位女摄影师无视克莱因之拒答、持续追问,激怒了克莱因。有说法称,该摄影师追问他的父母(注:克莱因的父母在其幼年时双双过世,他的参赛曲《欧洲爸爸》(Europapa)一则承载著他曾对双亲立志、要在欧洲歌唱大赛中一展歌喉,二则结合了他对亲人的思念和对欧洲的期望),也有说是追问他在以色列与巴勒斯坦冲突问题上的立场。若此类说法为真,则克莱因的情绪性反应属于情有可原。而或许是先前威尔·史密斯掌掴克里斯·洛克事件的余波,致使欧洲广播联盟之类活动主办单位对任何暴力事件都风声鹤唳,也可能因为该摄影师是女性因此还扯上了性别问题,再加上巴以冲突的敏感争议,综合起来导致官方决定以反对暴力为由取消克莱因的决赛资格。但即便如此,许多参赛团队以及民众仍然认为欧洲广播联盟官方的裁决不近人情、不符比例。不仅若干歌手予以声援,大批荷兰观众更拒绝收看今年总决赛节目以表达抗议抵制。总决赛最后的投票阶段,本该逐一连线各国的评审代表宣布评分。轮到荷兰时,荷方代表团则拒绝连线,仅由欧洲广播联盟官方代为宣答其评分,据推断也是以此表达对欧洲广播联盟官方裁决的不满。除了音乐家个人的政治道德争议之外,由于国家本身牵涉争议而影响赛事,也毫不奇怪。2022年就是最好的例子:这是俄乌战争爆发后的第一届欧洲歌唱大赛,由于欧洲政府及民间主流是反俄、认为俄罗斯非法入侵,出于反抗侵略、捍卫民主的最高价值,加上多国广播公司都清楚表达立场、以拒绝转播为手段来施压,欧洲广播联盟乃决定暂停俄国的会员国资格,禁止俄国参赛。看看国际奥委会起初虽欲禁止俄国及白俄参赛,最后仍放开一面,容许运动员以个人名义参赛。相对之下,欧洲歌唱大赛并未采取措施,让俄国的歌手能以个人名义参赛。这是否象征着,相对于体育与政治,音乐与政治的扣连,还更让人难为呢?埃登·戈兰代表以色列参加2024年欧洲歌唱大赛,演唱《飓风》而正如任何政治争议,参赛与否的界线问题,总不是那么容易划定,进而因为道德立场必须一致,导致在现实中容易陷入尴尬和两难。正如禁止俄国参赛的两年后、来到2024年,以色列因为前一年10月遭受严重恐怖攻击,而对加沙地区采取报复攻势,已进行约半年。此事在欧洲民间已掀起严重政治论争和社会对立。认为以色列犯下战争、侵略、反人道等罪行的民众,主张应该以禁俄令的相同标准,禁止以色列参赛。以色列的同情者和支持者,则持相反立场,认为以巴和俄乌不能相提并论。实务上来说,欧洲国家或表态同情巴勒斯坦、或不表态以示中立,总之是并未全面明显反以,而各国广播公司亦未如在俄乌问题上那般向欧洲广播联盟施压,最终欧洲广播联盟也就没禁止以方参赛。但说法呢?官方的答案倒妙了,说音乐无关政治。在节目现场,凡是以色列登场出场,都有嘘声和掌声相互较劲,主持人也只能维持笑容。其实不只是参赛人员或国家身陷的道德与政治争议,光是谁属于“欧洲”、欧洲广播联盟与欧洲歌唱大赛名称中所谓的“欧洲”到底是何意涵,本身就是有长年争议的话题。基本上,是欧洲广播联盟的成员国才能参与欧洲歌唱大赛,而成员国资格则应按国际电信联盟(International Telecommunication Union,ITU)所划订之欧洲广播区(European Broadcasting Area)为准。此广播区虽以地理区域为基础,但要成为欧洲广播联盟的成员并成为歌唱大赛之参赛国,实际上却不必以欧洲或欧盟的地理区域为限。歌唱大赛始于1956年,原仅7国参赛:法、德、意、荷、比、卢及中立国瑞士。英国于隔年开始参赛,但在2020年“脱欧”后,并未退出。甚至,因为在2022年赢得亚军,而该年夺冠的乌克兰因隔年仍身陷战争、无法依大赛传统肩负起主办之责,而由英国递补主办。地处中东和太平洋的以色列和澳洲,则分别于1973和2015年开始参赛。此三国连同许多中东、北非国家在内,皆非严格意义的“欧洲”国家。所以,就实际而论,“欧洲”歌唱大赛之具体意涵,是在“地理欧洲国家”、“欧洲举办”和“源于欧洲”等意义之间流动游走。英国歌手山姆·莱德的《太空人》赢得2022年欧洲歌唱大赛第二名诗以寄情、情可入诗,举世皆然。欧洲歌唱大赛牵涉的非音乐性政治议题固然难解,但其参赛音乐内容所反映的社会民心议题,也不见得容易,恐怕还更深刻,而值得有志者细细品尝。2022年,乌克兰的卡路什乐团(Kalush Orchestra)成立不过一年,以一首饶舌歌《史蒂芬妮亚》(Stefania),吟唱拟人化之母国的刚柔恩威。此团此曲脱颖参赛,自是反映了俄乌战争的背景下,许多乌克兰人的爱国情感,也在战事初起的欧洲唱出热烈迴响。民情既反映现实处境,本身也构成政治现实。得民心承载者称王,在政治如此、在音乐又何尝不是如此。一年之后的2023年,当时许多人包括我在内,都认为欧洲对俄乌战争应该已经开始麻木。只听瑞士的参赛歌手福雷尔(Remo Forrer)唱着反战歌曲《水枪》(Watergun),将时下青年面对战争之残酷与无谓时所感到恐惧与徬徨,唱得淋漓尽致、令人心痛。这是我心中的首奖,也希望战云密布的欧洲可以透过此曲,一现和平的曙光。岂料,此曲最终不仅没有得奖,甚至只得到二十名。我那时心下一凉,深感忧虑,俄乌战争恐怕是一时半刻难以走向和平了。时间来到2024年,歌唱决赛虽然仍有对当代政治社会氛围有所不满的曲目,但若非表达无奈无助,便是在愤忾绝望之余走自己的道路。瑞士此次确实赢得首奖,由非二元性别的歌手尼莫(Nemo)的《密码》(The Code,或说“成规”)以其多元歌声唱出个人性别认同的艰难身份处境和勇敢打破成规,获得评审与观众的青睐。乌克兰的双星团队稳坐亚军,法国以一首实力情歌位列季军。而即便极具争议的以色列,也紧追其后,实质的第四名。再不见如《水枪》般的反战歌曲了。音乐与政治难分难解,音乐能否作用于政治呢?假如一曲《水枪》尚无法激起对战争的反省、对人民的怜悯、对和平的渴望,那需要什么力量才足够呢?倘若欧洲歌唱大赛让俄国继续参赛,是否会体现出一番不同的气象?倘若敌对国家之间倾听彼此的民情民声,是否能唤起各自的良知和对人性的悲悯,进而放下对立呢?若要约束政府以及国家之间的暴力,既然无法绳之以法、也难以说之以理,那还能不能动之以情呢?倘若人间无情,还会有政治、还会有音乐吗?这感叹虽然夸大,但有志于天下、有情于天下的人,又岂能不为此,辗转反侧。(所有收到的赞赏将会转归作者,谢谢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