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殖民聚光灯下:是谁定义了热带现代主义?

文摘   2024-05-16 21:20   荷兰  
 








同频


“热带现代主义:建筑与独立”

Tropical Modernism: 

Architecture and Independence












一个男孩在伊巴丹大学的混凝土通风屏旁

© RIBA



是谁在定义热带现代主义?又有谁在为这场现代主义运动而欢喜?在伦敦或是威尼斯呈现和翻看一段殖民历史的时候,这是观众和策展人必须回答的问题。





撰文 / 秦川、包岳涵江

编辑 / Art-Ba-Ba办公室

部分图片来源于网络




由英国建筑师在1940年代西非发展的热带现代主义是二十世纪中叶独特的建筑景观,也是复杂政治经济背景下的产物。来自欧洲的建筑形式以简洁线条为载体,与印度、西非等殖民地国家炎热潮湿的气候条件相结合,产生出迥异于英帝国的另一种“现代主义”。然而,究竟是建筑风格构成了自由、现代化和进步的新热带,还是热带区域的社会进程补全了现代化的蓝图?英国维多利亚与阿尔伯特博物馆 (V&A) 的特展“热带现代主义:建筑与独立”编织起的档案片段、策展脉络、关键建筑物和历史的回顾,让我们反思后殖民视角下,热带现代主义遗产背后隐藏的结构性根源及其之于当下的启示作用,非洲乃至热带、全球南方的叙事也回应了“气候”和“去殖民”这两个当下颇具热点的议题。




“热带现代主义:建筑与独立” 展览现场

2024年3月2日-9月22日

© 维多利亚与阿尔伯特博物馆,伦敦





“热带现代主义”这个特殊气候条件下的现代化、去殖民进程的产物,从其扉页开始就记满了矛盾,体现在与建筑过程密不可分的,对地缘与时间性的思考和其具象成果。追根溯源,热带现代主义建筑是全球格局形成时期殖民地转型过程中基础设施建设的一环。在“泛非会议”等反殖民议程的催化下,二十世纪60年代,众多非洲和印度次大陆国家相继独立,这些新兴政权对现代化的渴望与所处的困境形成鲜明反差。但也恰是在这一背景下,热带现代主义应运而生。


“热带现代主义:建筑与独立”展厅的第一部分便是热带国家独立的前奏,也奠定了本次特展的基调:引领印度和加纳赢取自由独立的两位领导人贾瓦哈拉尔·尼赫鲁 (Jawaharlal Nehru) 和克瓦米·恩克鲁玛 (Kwame Nkrumah) 成为叙事的中心,建筑见证他们所缔造的新秩序;种种建筑构想化成手稿、图纸和指导手册,人们对于新国家的热切展望融入生活的各个方面。




“热带现代主义:建筑与独立” 展览现场

2024年3月2日-9月22日

© 维多利亚与阿尔伯特博物馆,伦敦







 湿、热,

 建筑师作为先遣队 




正如热带现代主义的这个定语所揭示,勒·柯布西耶 (Le Corbusier) 、珍·德鲁 (Jane Drew) 、麦克斯韦尔·弗莱 (Maxwell Fry) 这些受英属西非殖民政府的邀请,深谙欧洲现代主义风格的“外国”建筑师首先要应对的,是完全不同于北方欧洲的湿热赤道环境。在四个前英属殖民国家尼日利亚、黄金海岸 (今天的加纳) 、塞拉利昂和冈比亚,作为殖民地的福利发展计划,来自欧洲的建筑师和和当地的建筑师一道,参与了公路交通、市场和住宅的设计排布,并为主要的城镇和港口规划建筑的设计和水利供应、排污系统。这些尝试首先是对话自然,力图使用当地的材料和地域特征改善建筑应对酷热环境的能力和卫生条件,其次也在当地埋下现代主义和美好生活的种子。




珍·德鲁和麦克斯韦尔·弗莱

© RIBA




麦克斯韦尔·弗莱在伦敦,1940年代

© RIBA





空降热带的建筑师们迫切需要在当地找到新的现代主义方案。当现代主义的极简线条在热带开花结果,应运而生的是双层外立面、镂空微风砖 (breeze blocks) 、清水混凝土 (fair-faced) 、悬挑的屋顶和遮阳板 (brise soleil) 的使用。固然,利用物理的方式辅助空气流动、在热带地区控制室内温度和湿度的建筑方案不是某个天才建筑师朝暮之间的“发明”——热带建筑也是一个更早的概念,但是德鲁这样的新一代建筑师还是通过实地考察发展出了独特的建筑方法论:学习当地语言,和当地的村民会面、采访来征询规划意见。这些关于基础设施和土地权益的故事,往往掩盖在今天的建筑史背后,我们所看到的建筑丰碑,或者一个个响当当的名字背后,一切源自扎实的田野劳动。




海岸角Mfantsipim学校,由德鲁和弗莱与合伙人设计,1947

© 维多利亚与阿尔伯特博物馆,伦敦




韦斯利女子学校的遮阳板,由德鲁和弗莱与合伙人设计,1947

© 维多利亚与阿尔伯特博物馆,伦敦




Opoku Ware学校中带有阿散蒂凳子的特色的混凝土屏风或遮阳板

摄影:Iain Jackson





但欧洲建筑师的实践和理论野心从另一个角度看也是粗暴的,这体现在他们对“热带地区”的定义上:赤道周围、覆盖世界表面40%的广阔地理带的形成 (也恰好涵盖了大英帝国大部分殖民领土) 抹平了地区之间的细微差异;同时,他们理想中的非洲艺术早已不再是在地的艺术实践,而是经过了现代主义抽象艺术诠释后的风格,他们对非洲艺术图像肤浅的挪用,反倒成为了日后建筑的装饰特点。1




由麦克斯韦尔·弗莱和珍·德鲁鉴定的“热带”,1947年,热带乡村住宅插图的复制,出版社Lund Humphries

由麦克斯韦尔·弗莱和珍·德鲁的遗产提供





热现代主义的建筑结构最终成为了V&A本次特展展陈中的背景元素,通风砖式的结构分隔出独立的空间,镂空串联起不同的展厅。展览不同部分的建筑案例和民族故事都是现代流动叙事的一部分,一砖一瓦都彼此关联。




“热带现代主义:建筑与独立” 展览现场

2024年3月2日-9月22日

© 维多利亚与阿尔伯特博物馆,伦敦







 理论指导下,

 徒手堆砌的未来城 




柯布西耶为昌迪加尔设计的高等法院

图片:Roberto Conte





1947年印巴分治后,彼时方才走马上任的印度开国总理尼赫鲁邀请柯布西耶操刀昌迪加尔的设计和规划,让这座城市成为了造城计划中的绿洲明珠、“美丽之都”。这里看不到印度传统的拥挤楼房和熙攘市场,取而代之的是井字形曼延的网格状街区。每个小的街区都是一个迷你城市,清晰分散的城市功能如躯干的不同器官,协同运作着,为城市顶端的行政中心输送营养。柯布西耶给印度带来了现代主义的巨型楼宇穹顶,但是昌迪加尔的混凝土是在烈日下、殖民地人民的汗水中浇筑的,建筑的每一块透风砖土在男人、女人、孩子和牲畜的密集劳动中堆砌。




柯布西耶的昌迪加尔蓝图,1951

© FDL, ADAGP 2014




两个城市区块的模型,1953-1954年在印度昌迪加尔的建筑师工作室 





柯布西耶在昌迪加尔的实践被批评为自大地把一个城市塞进他自己的建筑梦里。建筑师让绿地和公园贯穿城市:落叶植物在夏天提供烈日的荫蔽,冬天光秃的树冠得以使更多阳光洒入。看似是与热带和谐共存的结果和土地孕育的自然活力,但这个强迫症一般严密的网格布局却依旧来自于欧美的理论和实践:田园城市理论。他本人在成为城市规划师之前,甚至未曾在印度居住过几天。




昌迪加尔建筑学院院长-阿迪亚·普拉卡什,印度昌迪加尔线性城市草图透视图,1975-1987 

© Aditya Prakash fonds, Canadian Centre for Architecture





与柯布西耶一丝不苟的网格城市、以及优雅线条形成鲜明反差的,是城市东侧一座由废弃材料缝合而成的雕塑公园——内克·钱德岩石花园 (Nek Chand’s Rock Garden) 。因印巴分治而背井离乡的当地雇员內克·钱德·塞尼绕开柯布西耶的宏伟计划,悄悄在城市规划师的眼皮下建成了一座属于普通人自己的秘密花园。花园中的雕塑取材于建设昌迪加尔时所移平的村庄,粗糙但充满童趣的动物形象、彩色的宫殿和身着华彩服饰的舞者成为了这个林间梦幻世界的主人。瓦砾和废弃的垃圾造就了整个V&A展览里最原始 (primitive) 的形象:几个马赛克陶瓷贴片的雕塑,俯瞰着展厅里优雅的现代主义家具和弧形建筑。当地劳工用最原始的方式抟土、接力搬运,完成了这个近乎偏执的设计方案,像是给了柯布西耶一记耳光,告诉那个 (与政治家合谋) 妄图用现代建筑改变印度城市景观的野心家,他无法从地图上抹去的,是这片土地上人们对周围环境朴素的热忱和扎根土地的知识。两种异质化的空间交相辉映,展现着现代主义的正题与反题。




内克·钱德岩石花园




“热带现代主义:建筑与独立” 展览现场

2024年3月2日-9月22日

© 维多利亚与阿尔伯特博物馆,伦敦







 “包豪斯”在热带;

 学校,

 热带现代主义的标杆 




“如果我要在非洲教授建筑学,我要首先去到伦敦AA完成这门学科的学习。”


——约翰·奥乌苏·阿多



在非洲,现代主义的建筑蓝图里,学校的词条是由殖民者编纂的。带着40年代在西非最初的田野经验,德鲁和弗莱马不停蹄地开始在伦敦中心的建筑联盟学院 (Architectural Association School of Architecture, AA) 建立热带现代主义专业,二人在英国编织和拓展欧洲的风格故事,继而出口到他们非洲的试验田。知识在英国伦敦的学校进行专业学科建构、在英联邦成员国内流动、在新国家之内被形塑为建筑。从1954年的伦敦到1964年西非的前哨基地,十年间,建筑风格通过教育进行“福音”传播式的延展。




建筑联盟学院热带现代主义的课程结构

图片由本文作者拍摄





因为知识的垄断,即使新兴加纳的本土建筑师,也都首先要到伦敦修习热带现代主义的课程,成为AA的光荣毕业生,才能回到自己的国家带领当地的建筑实践。加纳的建筑学生们学习着欧洲建筑师制定的课程,使用铝等新的材料探索结构的可能。在欧洲建筑师的仰慕者、副手或是学生中,诞生了下一代的热带建筑推手和新国家形象的塑造者,例如曾是昌迪加尔项目中柯布西耶助手的印度设计师曼莫汉·纳斯·夏马 (Manmohan Nath Sharma),以及恩克鲁玛科技大学 (KNUST) 建筑系——加纳第一所建筑学校——的第一位本土黑人系主任约翰·奥乌苏·阿多 (John Owusu Addo) 等人。




1960年在印度昌迪加尔进行首府建筑群模型制作的印度建筑师




恩克鲁玛科技大学大楼




恩克鲁玛科技大学工程学院的水平百叶窗,由詹姆斯·库比特 (James Cubitt) 及其合作伙伴设计,1956

© 维多利亚与阿尔伯特博物馆,伦敦




恩克鲁玛科技大学本身也是帝国教育系统的产物,曾隶属于伦敦大学,大学校园坐落于加纳库马西的一片热带雨林中央,宿舍和教学建筑在其中展开,热闹的公共空间与大厅是线条流畅的现代主义风格,大面积的浅色的混凝土里面点缀着遮光板投下的狭长阴影,衬着棕榈树像是在热带遭遇的包豪斯建筑。






 新国家,新建筑 




在20世纪中叶的殖民地民族解放运动中,热带,从一个“陌生”的、欧洲青年建筑师的试验田的客体,转变为自我建构国家-民族身份共同体的主体。在这样的过程中,热带现代主义的知识生产模式也从帝国中心向殖民地辐射状输出,转变为新兴国家共同体批判吸收的欧洲知识,并将其应用进自身共同体建构的在地化生产。热带地区从被动接收欧洲建筑现代主义思想,到主动应用现代主义建构民族意识的过程,是现代主义知识生产版图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非洲变革的引领者、成为新生加纳首脑的恩克鲁玛,对殖民时期的建筑遗产有着格外务实的评论。他宣称:“只要我们发现别人使用的方法适合我们的社会环境,我们就该采用或调整这些方法。”因此,欧洲建筑师为炎热潮湿的气候而开发的热带现代主义语汇被新国家采用和调整。在这样的视野下,殖民的工具摇身变为了新兴国家的建设工具。




1961年落成的尼日利亚独立楼有着典型的热带现代主义外表

尼日利亚,拉各斯

建筑师:Augustine Egbor

图片:Ọlájídé Ay ni




尼日利亚电信塔和附近的内科姆楼显示了尼日利亚独立前后热带现代主义建筑的风格继承和发展 

建筑师:Nickson and Borys





同样,邻近的尼日利亚在摆脱殖民主义、走向独立的道路上,也吸纳了热带现代主义的语汇。怀揣着在国际上重塑形象的企盼,抱有进步理想的新政权亟需建造巨型的建筑来承载行政和教育的职责,展示新的主权和经济实力。西非最高的尼日利亚电信塔和附近的建筑以丰富的几何元素点缀,浮雕和墙绘以及笔挺的混凝土线条担起了拉各斯这个前国家首府和海港城市最美的天际线。这些野心勃勃的建筑计划和宏大的规划蓝图加速了热带现代主义风格在全球热带的延续。直到20世纪80年代依旧能在一些地区的建筑工地听闻热带现代主义的回响。






 覆灭,

 后殖民的建筑思辨 




1972年,当美国建筑评论家查尔斯·詹克斯 (Charles Jencks) 在美国普鲁伊特-伊戈 (Pruitt-Igoe) 住宅项目的废墟上宣布现代建筑已死的时候,混乱和萧条下坍塌的是欧美理性、光辉的现代主义计划。同时,现代主义建筑的非洲版本也在经历另一种暴力。殖民地的独立浪潮为世界带来了崭新的机遇和自由的气息,但离开了殖民者的土地,在20世纪的沉浮中也承受着历史的拷问。




“热带现代主义:建筑与独立” 展览现场

2024年3月2日-9月22日

© 维多利亚与阿尔伯特博物馆,伦敦





展览没有忘记呈现1966年被推翻的恩克鲁玛的雕像:加纳政治上的独立并没有带来社会经济的独立,经历了表面繁荣后的国家没能抵挡住破产的命运,建筑项目停滞。随着玻璃结构与空调的大规模使用,现代主义建筑师在二十年间所创立的标准和规则正式退出历史舞台。1971年,AA建筑联盟学院叫停了热带现代主义专业,标志它的寿终正寝。




恩克鲁玛倒台后繁荣不再的加纳贸易展会中心





不同历史时期的处境带来了对建筑物生命不同的诠释,变革或许只留下了一瞬的生机,但被遗弃的建筑景观则不会像殖民者一样可以一走了之。那些幸运没有被拆除的热带现代主义建筑——图书馆、公共休息室等等,依旧为热带和雨林地区的居民们提供着荫蔽;它们过去是去殖民运动的新象征和民族凝聚的纽带,也依旧可以在今天被再使用、再构想,成为新的想象空间。今日的加纳贸易展会中心见证过新民主加纳的欣欣向荣,落魄的中庭依旧能提供荫蔽,无声地诉说着一片土地的兴盛消长,沉默击穿了殖民者的妄想,构成了建筑故事多重声音中有力的吟唱。




见证加纳独立的黑星广场 (或独立广场) 上矗立着标志性的现代主义楼房

© 维多利亚与阿尔伯特博物馆,伦敦





但当热带现代主义在今天成为一种设计潮流和都市时髦生活方式的代言、奢华别墅和度假村所追捧的风格,柯布西耶的昌迪加尔被一步步肢解,城市的各种部件成为被追捧的现代主义“艺术杰作”而重新进入到西方艺术市场,展览本身又欠缺对印度与加纳的档案研究时,我们的视角是否会进一步客体化20世纪的民族独立与现代化进程?是谁在定义热带现代主义?又有谁在为这场现代主义运动而欢喜?在伦敦或是威尼斯呈现和翻看一段殖民历史的时候,这是观众和策展人必须回答的问题。


后殖民的视角让我们看到的不是一段换了定词的平行历史和风格故事,而是一个紧密联结的世界经济、世界政治、世界生态,乃至世界的艺术遗产。热带,从不是一个靠两条回归线框起来的、一个有着特殊气候的温室。与“第三世界”和“全球南方”在地理上极大重合的热带,也有着和“北方”密不可分的物质、劳动和知识生产关系,以及一个亟需共同面对的生态。







[1] 文中热带的概念源自现代主义建筑师的定义,他们将 “热带”定义为横跨赤道、占世界面积的 40%的广阔地理区域。但“热带”又是一个殖民主义的定义,其包括了大英帝国的大部分海外领土,但却忽视了地区气候的差异以及当地的文化和传统。同时,欧洲艺术家将他们在殖民地发现的异域特色抽象艺术并加以挪用,成为自己艺术中的新奇元素,如展览中热带现代主义建筑拼贴的非洲面具和建筑平面图,欧洲艺术中所谓的抽象风潮实际上剥离了非洲艺术的文化和仪式意义。出自V&A文章《什么是热带现代主义?》 (What is Tropical Modernis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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