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aoBao故事 | 野踪猿事(小说·上)

文摘   2024-10-21 17:00   北京  

  卓 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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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从前,野踪寨。
  那天晚上,别说月亮花花,连星宿都没见一颗。对门的石壁山比黑夜更黑,它像是往寨子这边挪了位置,比白天近。总算等来这锅底样的大黑天了,拎上铁夹子,角家富朝后坡摸去。
  见男人被黑夜吃掉,角家富的媳妇陆巧妹关上大门,带着两个娃坐在火塘边。陆巧妹不许娃出声,连咳嗽都不准。没有一丝风经过寨子,门缝没有一点声响。坐上一阵,陆巧妹从小木窗朝外看,看不见啥,又折回火塘边坐下。
  门被推开,黑影闪进来,带进一股凉风。陆巧妹跟两个娃魂都吓掉,失口喊妈。角家富讲,我才下夹子,就听见它们来了。一家四口立耳朵听动静。角家富想象得出来,铁夹子夹住其中一只乌猿的时候,其余的一逃而光,那只倒霉的家伙掰扯着脚上的铁夹子,朝着同伴的背影似乎在“喊救命”。
  果然,仅仅过了三五分钟的样子,啪、啪,掰苞谷的声音钻进耳朵。角家富把耳朵长在小木窗上。他讲,今天晚上,再不拿着一只乌猿来示众,今年那几块苞谷地,怕是母鸡抱寡蛋——望黄了。
  “叽——叽——”漆黑的天幕被乌猿尖刺样的叫声划破。夜破了,狗叫声汇成漆黑的汪洋,村庄开始摇晃。在凌乱的狗声里,有人喊了声,“乌猿‘跌岩’(跌下山岩)吧”。有人应和一句,不像“跌岩”。之后,狗喑下去,人喑下去,野踪寨喑下去。角家富催两个娃赶紧上床睡觉,说乌猿专门抓细娃儿。两个娃朝里屋跑,爬上床,抢着把花被往头上盖。
  拿把手电筒,角家富消失在后坡。他到苞谷地的时候,那只乌猿一猛子扑过来,被铁夹子拽住后脚,疼得它呲牙挤眼满嘴喷火星。看着眼前这人模人样的家伙,角家富浑身汗毛倒竖。电筒一打,乌猿一惊,抬前爪挡光,身子赶忙朝后缩。角家富的木叉子伸过去,牢牢实实卡在乌猿脖子上,再顺势一推,乌猿四仰八叉躺下去,四爪乱抓。那麻杆样的细手脚,角家富没费多大力气就给捆成一堆。角家富背着乌猿往回走的时候,野踪寨没有一丁点儿声音。
  进门,放下背箩,满脑门汗水的角家富一屁股瘫坐在火塘边。陆巧妹拉亮小电灯,看见麻袋朝上拱了几下。她朝后退,把自己退到板壁上。缓口气,角家富解开麻袋,尖尖的一撮冠毛冒出来,两个黑溜溜的眼睛冒出来,目光慌乱。扯下堵乌猿嘴的棉布,乌猿甩两下脑壳,张两下嘴,唇角到耳根的两道白毛晃了两下。角家富骂了句,这回,你死定了。陆巧妹讲,头顶的一撮毛,梳得怪受看的呢。角家富解开乌猿的手脚,把一只后脚从铁夹子上取下来。那后脚在淌血,装乌猿的破麻袋上黏乎乎一片。乌猿浑身发抖。角家富撕一条布裹住出血点,在乌猿脖子上拴了根麻绳,牵着乌猿去了院门旁边的小木屋。“叽——叽——”乌猿又叫了两声,声音急促而微弱。它左转一圈,右转一圈,慌得不行。
  躺在床上,角家富讲,明天晚上要是那帮乌猿不来,估计是被吓到了,这几块地的收成算是保住了一半。陆巧妹讲,它咋个整,泡酒?角家富讲,如果它的伴来苞谷地,把它拿到苞谷地摔死,给它们亲眼看看下场。如果不来,喂上几天再剔骨头泡酒。陆巧妹讲,寨上老人讲乌猿捉不得,它身上有一股阴森气。角家富道,不是捉不得,是他们捉过几回没捉到,就编些鬼话来哄人。陆巧妹问,乌猿骨头泡酒,到底能不能治腿脚疼的毛病?角家富答,一个传一个的,要喝了才晓得。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角家富两口子好不容易才把瞌睡讲进眼窝。
  2
  从前的从前。
  甩着长袖的苞谷站在腰条细秆的山地上,背着儿女。它们还年轻得很,红帽才戴出来。晴天大热头的,猿洞口,十几只乌猿坐在石崖上,目光苍茫。峡谷深处的北盘江,那是一条从无数代乌猿眼睛底下经过的大江。大江跟从前一样好看,犬牙交错的石崖没被磨平一丝半点,反倒更显锋利。稠密的森林早已不见,命大的几棵树,还不知命数地站在石头缝里。
  乌猿散开,从洞口的石崖上跃下,抓藤蔓,像是抢时间去占据城池。三下两下,它们已蹿进角家富家的苞谷地。角家富他老爹角二娃举着斧子发疯一样奔过去,边奔边骂天收的、饿老鸦啄的。才开始啃苞谷,见有人凶神恶煞地撵下来,乌猿一哄而逃。角二娃站在地边丢石头,对着猿群挥斧子。不解气,刷刷的,绿汪汪的杜鹃篷被斧子扫成秃桩。角二娃的意思是,那斧子不是吃素的。
  大大小小9只乌猿蹲在石崖上,不走,也不靠近。角二娃坐在黑毛石上,盯着那群饿鬼。这几块,是角二娃从荆棘丛里边掏出来的,原想着多收几箩粮食,一家老小不至于瘪半年的肚皮。没承想,乌猿把这几块地当成自留地,你种啥它们吃啥,洋芋红苕苞谷萝卜,它们啥都不嫌弃。角二娃恨不得扒乌猿皮、锤乌猿骨,来夺口粮,老子拿命拿光阴来跟你们拼!那天,乌猿蹲在树上,角二娃蹲在苞谷地边,人猿对峙直到天脸煞黑。乌猿落寞而去,角二娃憋着一肚子气回家。
  那会儿,角家富还是个少年,可仇恨的烈火已经在他胸膛燃烧多年。可角家富胆小如鼠,他怕乌猿的眼睛,怕那黑脸上的两撇白胡子,连乌猿头顶那丛尖尖的冠毛他都怕。也因此,他爹跟乌猿结仇,他最多在心头演练几遍他捉拿乌猿敬献给他爹的动人场景。角二娃骂乌猿饿鬼,角家富觉得很形象,不止像鬼,还像魂,像灰尘——跃来跃去的黑影子,像眼睛里边起起落落的灰尘。
  角家富的老爹也下过铁夹子,妄图抓个乌猿来提着它的细脚甩上几圈,当着乌猿众亲戚的面摔在石头上。可乌猿从来没让角二娃给抓到过,地头的苞谷见天少。那几块地,就跟白种了一样。
  角二娃去乡场上买来几包耗子药,一粒粒往嫩苞谷壳里塞。没过几天,那块地的苞谷同样被祸害得一个没剩。离乌猿洞最近的那块地,连苞谷秆都被连根拔走。乌猿没见少不说,没过多久,两只母猿还抱来两只娃娃,炫耀家族又添猿丁。秋尽,庄稼早已经祸害光了。乌猿悠树、跃石崖,如履平地般奔到野踪寨,母猿抱娃放风,公猿进院抱南瓜拿白菜,猿手不空,欣然归去。
  有你没我!角二娃背上斧子绳子火把,不管不顾地爬上对面的石崖顶。站在崖顶俯视,角二娃的两个小腿肚一阵阵发酸。万丈悬崖下的北盘江,听不见一丝波涛声,它在峡谷底部摆出两个柔软的绿弯弯,像别在山谷间的翡翠发簪。不怪乌猿跟人夺食,放眼望去,群山光秃,石崖凛冽,山河苍凉。没办法,猿想活,人也想活。
  角二娃坐下来嚼苦荞粑,等黑天幕一寸寸往大地上盖。
  崖下传来声响,乌猿回洞了。
  几圈麻绳斜挎在腰杆上,那是捆乌猿的绳子。另一根绳子一头系在崖顶的半截树桩上,一头捆在腰杆上,角二娃拽着绳子把身子骨朝崖壁下放。绳子放完,他的脚尖正好踮在猿洞口的石笋子上。他听见“叽——叽——”的尖叫声。乌猿发现了角二娃,报警声落进谷底。将吊绳隐蔽好,角二娃拿着斧头绳子,点上火把,喘几口大气,探头探脑走进猿洞。石笋石柱矗立在洞两边,像两片森林。中间空敞,空敞处,比两栋瓦房的面积还大,比两栋瓦房摞起来的高度还高。角二娃举火把一照,石笋石柱上到处是火焰燃烧的眼睛。见熊熊烈火进洞,乌猿盯着火把看,吓痴了一样。
  腥臭味、粪臭味一下轻一下重,都是些打脑壳的臭味。发呆两秒,有几只离角二娃近的乌猿呲着牙扑过来,角二娃一斧子劈过去,乌猿一闪,仿佛黑闪电,角二娃劈了一斧子空气。他朝近处的乌猿脖子上甩绳套。乌猿在石笋石柱上飞,飞上飞下的,像在耍把戏。忙活一气,别说抓住一只两只,角二娃连猿毛都没薅到一根。捉拿两只乌猿吊在大核桃树上示众,当面摔死它,然后扒皮煮肉剔骨头泡酒,这愿望怕是要泡汤。角二娃把斧子别进裤腰带,徒手东一把西一把地抓。长长的尾巴拖着,手一去尾巴就飞。角二娃心头开始慌。捉不到乌猿,大不了他心头的一口恶气难出而已,也犯不着一颗心慌成这样,慌到他镇不住。不是个好兆头,回吧,别把自己慌死在乌猿窝里。
  出洞,披身大汗的角二娃转来转去地找。他举火把仰头一看,崖壁光溜溜的,吊他下来的那根绳子无影无踪。角二娃惊出一身冷汗。乌猿跃到洞口,蹲在石笋上交头接耳。没有绳子,角二娃处在上不巴天下不巴地的境地。本来,他要约个人搭把手来乌猿洞,可多一个人就多一双耳目,去猿洞捉拿乌猿,毕竟不是啥好事情,甚至,会被那些相信乌猿身上有邪气的人说三道四。凭他这把身手,来猿洞,他角二娃一把抓住猿尾巴,那十几二十斤重的乌猿根本就不够他收拾。这下,如果不大声喊把山对面全寨的人喊醒,不喊来几个人从崖顶放下绳子,他无论如何是走不掉的。
  手里边的套猿绳长度不足3米。洞前的崖壁上有棵树,有树枝横向洞口。角二娃觉着,凭树枝,凭他手中的这段绳子,他爬到树上梭下去,再用绳子帮忙,他有可能悄悄回到寨子。当然,这只能是天色放亮之后的事。角二娃在石壁上杵熄火把,窝在洞口的石柱边等天亮。他看见几只乌猿盯着他看上一会,看累了,跃回它们各自喜欢的地盘开始打盹。夜风带来薄薄凉意,抱着斧子,角二娃缩成一团。树叶轻轻摇晃,全世界,只剩下这棵树跟角二娃还醒着。
  第二天一早,血淋淋的角二娃推开家门。他满脸满手全是毛石、野刺挂出的红道子,红玛瑙样的血珠子正一颗颗滚落。角二娃将过程浓缩成一句话,没拿着乌猿,倒着乌猿的道。角家富的老妈吓得脸色大变,她讲,再不要去捉了,保自家命要紧。角家富安慰道,爹,我长大给你报仇。他老妈急得跳脚,给角家富作揖,又转过身子给角二娃作揖,一连好几个。她说苞谷掰了我们找别的活路去,即使去讨饭,也别拿自家的命去跟乌猿拼,不合算。
 (未完待续)

审核:杨月

| 复核:周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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